高曦月生下五公主璟兕那日，恰是夏末最后一抹暑气尚未褪尽的时候。咸福宫的产房里，雕花窗棂被厚重的云锦帘遮得严严实实，铜盆里的热水蒸腾着白雾，混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与产妇的汗水，闷得人胸口发紧。她本就不是强健体魄，怀璟兕时又因用药亏了气血，此番生产几乎耗尽了全身力气——自娩下公主的那一刻起，便再也没能利索地起身。日日卧在铺着绒毯的病榻上，被褥底下总透着一股散不去的凉，稍一翻身就咳得胸腔发疼，面色白得像上好的宣笺，连眼下的青黑都带着几分脱力的虚浮，说话时气若游丝。
高夫人白日里，守在病榻前，亲手将老山参切成薄片，放进银吊子里慢熬，熬得汤汁浓稠如蜜，再用银匙舀起，对着阳光吹得温凉了才递到高曦月唇边：“我的儿，慢些喝，这参汤补气血，喝了才能有力气看璟兕。”夜里更是不敢合眼，每隔半个时辰就伸手探探女儿的额头，替她掖好滑落在肩头的锦被。见高曦月整日昏昏沉沉，高夫人握着她枯瘦的手，声音里藏着哽咽：“你得打起精神来啊。璟兕那孩子，眼睛亮得像你当年，将来还要你教她认宫花、读《女诫》，你若垮了，娘怎么对得起你，怎么对得住高家？”
“娘……公主……”高曦月的眼皮颤了颤，浑浊的眸子里终于闪过一丝微光。她想抬胳膊摸摸女儿软乎乎的小脸蛋，可手臂重得像坠了铅块，刚抬到半空就落了回去。眼泪顺着眼角滑进枕巾，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她气若游丝地问：“公主……乖不乖？哭声……亮吗？”
“乖，怎的不乖。”高夫人忙擦去她的泪，笑着哄道，“乳母说，除了饿了哼两声，其余时候都安安静静的，一双眼睛总盯着摇篮顶的玉坠子看，机灵着呢。”这话半真半假，只有守在公主摇篮边的茉心知道，五公主生下来就比寻常孩子轻二两，哭声细弱得像刚出生的小猫，连吃奶都没力气。
就这样调养了整整三个月，秋霜染了宫墙的柿子树，转眼就到了初冬。高曦月终于能在茉心的搀扶下勉强坐起身，扶着窗边的回廊慢慢走几步。也正因如此，五公主的满月宴终究是错过了。那日宫里头张灯结彩，丝竹声顺着寒风飘进咸福宫，高曦月靠在铺着狐裘的窗边，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绣着兰草的帕子，轻声问茉心：“外面……很热闹吧？”
茉心扶着她的胳膊，低声应道：“皇后娘娘特意让人送了赏赐来，说等娘娘身子好些，再给公主补过。”
高曦月扯了扯嘴角，眼底泛起酸意：“终究是我对不住她，连满月都没能陪在她身边。”
直到高曦月能自己端起青瓷碗喝粥，能亲自走到摇篮边，用指腹轻轻碰璟兕的小拳头，高夫人才松了口气，收拾行装准备离宫。临走前，她拉着茉心的手反复叮嘱，声音压得极低：“娘娘身子刚好些，最忌气闷动怒，宫里人多眼杂，你可得把着点关。还有公主那边，彩珠她们伺候得仔细吗？太医的话你记牢，万不能有半分差池。”
茉心忙不迭点头，眼底却掠过一丝忧虑：“夫人放心，奴婢都记着。彩珠是宫里老人了，手脚麻利，也细心。”可她心里清楚，太医私下说过“公主先天不足，需得万分养护”，这话却谁也不敢告诉高曦月——如今娘娘刚有起色，哪经得起这样的打击。
高曦月只当女儿是性子安静，每日醒着的时候，总爱坐在铺着软垫的椅子上守着摇篮。璟兕偶尔睁开眼，乌溜溜的眸子望着她，她就笑得眉眼弯弯，连咳嗽都轻了些：“璟兕看额娘呢？额娘在这儿。”彩珠站在一旁伺候，见她欢喜，也笑着附和：“娘娘，公主定是认得您呢，您一来，她就不闹了。”
那段日子，常来咸福宫走动的妃嫔有三位。金玉妍总携着玉氏进贡的参膏来，进门就笑着凑到摇篮边：“娘娘瞧这公主，眉眼多周正，一看就是有福气的。”说着用帕子掩了嘴，眼神却不住地往璟兕脸上瞟，末了还不忘加一句，“只是瞧着身子骨单薄些，娘娘可得多费心。”
高曦月淡淡应着：“劳嘉嫔挂心，公主只是性子静。”
顺嫔来得最勤，每次都带着亲手绣的小肚兜，料子是上好的软缎，绣着栩栩如生的鸳鸯。她坐在高曦月身边，声音温温柔柔的：“娘娘身子刚好，别总坐着累着。臣妾瞧彩珠伺候得尽心，不如让她多照看着，你歇会儿？”
“有劳顺嫔体恤，本宫守着公主，心里踏实。”高曦月握着璟兕的小手，没接话茬。茉心站在身后，悄悄蹙了眉——顺嫔这话听着体贴，倒像是在打听公主的伺候人选。
恭常在则拘谨许多，手里攥着点心匣子，进屋后规规矩矩行礼，坐下没说三句话就起身告辞：“娘娘身子还虚，臣妾就不打扰了，这点心是家里新做的，您尝尝。”高曦月知道她素来胆小，只温声道：“有心了，快坐会儿再走。”她却连连摆手：“不了不了，臣妾还要回宫给皇后娘娘回话呢。”说着匆匆退了出去。
日子一天天冷下去，初冬的寒风卷着枯叶扫过宫墙，连御花园的湖面都结了层薄冰。京城的空气里渐渐多了几分肃杀——先是市井间传来消息，说京郊有村民染了“痘症”，高烧不退，浑身起红疹，没几日就没了气。起初只是零星传言，没过几日竟成了燎原之势。城外的村落接连有人发病，逃难的百姓挤在城门口，哭喊声隔着城墙都能听见。
弘历得知消息的当日，即刻在养心殿召集群臣议事。他手指叩着御案，声音沉得像块寒铁：“传朕旨意，京城即刻戒严！”
“皇上，京中百姓众多，戒严恐引发恐慌啊。”户部尚书躬身进言。
“恐慌？若不戒严，痘症传入京城，死伤无数，那才是真的恐慌！”弘历猛地一拍御案，“九门提督亲自坐镇城门，出入者必须查验身家，有发热、出疹者一律拦下隔离！太医院遴选十名经验最丰的太医，再从民间征召懂痘症的大夫，在城外设临时医馆，药材从太医院库中调取，全力医治病患！”
旨意一下，京城内外立刻动了起来。城门处兵士持戟而立，甲胄上结着白霜，盘查得愈发严格；医馆前挂起了大大的“痘症诊治”木牌，药味混着寒风飘出半条街；百姓们闭门不出，往日喧闹的街头巷尾瞬间冷清了许多。
宫里的妃嫔们也很快得知了消息。起初只是私下里窃窃私语，后来见弘历连日宿在养心殿，太医院的人进进出出脚步匆匆，恐慌便像潮水般漫了开来。富察琅嬅作为皇后，立刻召集了各宫主位议事，面色凝重地吩咐：“即日起，各宫每日辰时、酉时务必烧艾防疫，所有宫人不得随意走动，跨宫传递的物件必须用沸水烫过，外间送进来的食材、用品，要经专人查验三遍方可入库。”
“皇后娘娘，这痘症当真这么厉害？”舒贵人攥着帕子，声音发颤。
“可不是吗？”金玉妍叹了口气，“听说城外已经死了好些人了，咱们宫里可得当心。”
顺嫔垂着眼帘，轻声道：“皇后娘娘的法子周全，咱们照做就是，想来能挡住的。”
可即便防守得如此严密，天花还是悄无声息地钻进了紫禁城的宫墙。
最先出事的是咸福宫的小太监小程子。他半月前因母亲病重，求恩准出宫探望，回来后一直好好的。直到那日清晨，他在院子里洒扫时突然栽倒在地，浑身滚烫，脸上还冒出了几颗淡红色的疹子。彩珠恰巧路过，见他昏迷不醒，吓得连忙喊人：“快来人啊！小程子晕倒了！”
茉心赶过来时，小程子已经烧得胡言乱语。她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冲进内殿禀报：“娘娘！不好了！小程子出事了，浑身发烫还起疹子！”
高曦月抱着刚喂完奶的璟兕，闻言手猛地一顿：“快传太医！”
太医赶来诊脉，只掀开小程子的衣袖看了一眼疹子，脸色瞬间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娘娘！是痘症！是天花啊！”
“痘症？”高曦月眼前一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茉心连忙扶住她。殿内的宫人吓得脸色惨白，有几个胆小的已经开始发抖。
弘历的旨意很快就到了。传旨的太监捧着明黄圣旨，声音尖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皇上有旨，咸福宫即刻闭宫避痘，所有宫人不得擅自出入。五公主璟兕暂且送往缬芳殿隔离，由专人照料，不得有误！”
高曦月当时正抱着璟兕，小家伙刚吃饱，闭着眼睛睡得正香，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她紧紧搂着女儿，声音发颤：“不行！不能让公主走！”
传旨太监面露难色：“娘娘，这是皇上的旨意。缬芳殿已经消过毒，还有专门的乳母和太医守着，比咸福宫安全。若留在这儿，万一……”后面的话他没敢说，可那未尽之意像针一样扎在高曦月心上。
“她才三个月大啊！”高曦月的眼泪掉了下来，吻了吻璟兕的额头，“缬芳殿那么冷，她身子弱，经不起折腾……”
彩珠跪在地上，哽咽着劝道：“娘娘，为了公主好，您就忍忍吧。奴婢跟着去缬芳殿，一定好好伺候公主，绝不让她受委屈。”
高曦月看着彩珠恳切的眼神，又低头看了看女儿安稳的睡颜，终于松了手。她颤抖着摸了摸璟兕的脸蛋，声音轻得像叹息：“彩珠，你记住，公主怕冷，夜里要多盖一层被子；她喝奶慢，你得耐心哄着……”
“奴婢都记着，娘娘放心。”彩珠抱着公主，眼泪也掉了下来。
乳母抱着公主转身的那一刻，高曦月再也支撑不住，靠在柱子上哭得浑身发抖。茉心扶着她，只觉得娘娘的身子轻得像一片羽毛，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
闭宫的日子像一口密不透风的箱子，压得人喘不过气。每日都有太医来给高曦月诊脉，可坏消息也接踵而至——先是洒扫的宫女染了病，接着是负责茶水的太监发起了高烧。咸福宫的院子里，隔几日就会抬出一副盖着白布的担架，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绝望。
高曦月日日让茉心去打听璟兕的消息，可外面的人只说“公主安好”，再问就不肯多言。第五日清晨，茉心趁着给守门太监送棉衣的空隙，悄悄拉着相熟的小太监问：“缬芳殿那边怎么样？彩珠姐姐还好吗？”
那小太监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别提了，彩珠姑娘昨儿也染了痘症，已经移去隔离房了！公主那边……听说太医去得更勤了。”
茉心吓得脸都白了，硬着头皮把消息告诉了高曦月。“你说什么？”高曦月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原本苍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彩珠染病了？那璟兕呢？她怎么样了！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她不顾茉心的阻拦，跌跌撞撞地往宫门跑：“开门！让我出去！我要去看璟兕！她身边没人照顾怎么行！”
守门的宫人跪在地上死死拦住她：“娘娘，皇上有旨，咸福宫任何人不得出入，您不能为难奴才啊！”
“为难你们？”高曦月疯了似的推搡着他们，眼泪混着汗水往下流，“那是我的女儿！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拼命！”就在拉扯间，她突然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恰好摔进了赶过来的茉心怀里。
太医匆匆赶来，诊脉后对着咸福宫外闻讯而来的弘历躬身道：“皇上，贵妃娘娘是急火攻心，气血逆行才晕了过去，需得静心调养，万不能再受刺激。”
弘历想到床上面色惨白的高曦月，眉头拧成了一个结。他沉默良久，低声吩咐：“传朕的话，让太医院每日送一剂安神汤来，务必好好伺候贵妃。另外，五公主那边的消息，谁敢走漏半个字，朕诛他九族。”
没有人知道，那时的缬芳殿已经没了婴儿的啼哭。五公主本就先天不足，抵抗力远不及常人，彩珠染病后没多久，她就发起了高烧。太医们用尽了名贵药材，甚至请来了民间的痘症大夫，可那小小的身子终究没能扛过去。当宫人把消息禀报给弘历时，他正站在养心殿的窗前，手里攥着一块璟兕刚出生时穿的小襁褓——那是高曦月亲手绣的，上面还绣着小小的兰草。他沉默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殿外的天色暗了下来，才沙哑着嗓子下令：“厚葬五公主，按固伦公主礼制。对外只说仍在隔离调养，不许任何人走漏消息，尤其是咸福宫。”
日子一天天过去，咸福宫的疫情渐渐得到了控制，再没有新的病例出现。太医复诊后，说高曦月的身子已经无大碍，弘历这才下旨解除了咸福宫的隔离。那天阳光很好，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高曦月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件刚绣好的小棉袄，针脚细密，上面还绣着一只小小的玉兰花——那是她听茉心说璟兕喜欢盯着花看，特意绣的。
她抬头问茉心：“隔离解了，皇上是不是该让璟兕回来了？”
茉心跪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声音哽咽着答：“是……娘娘，公主很快就能回来了。”
高曦月笑了，把小棉袄叠得整整齐齐，轻轻放在床头。她伸手摸了摸棉袄的针脚，轻声道：“等她回来，穿上这件棉袄，定是好看的。”
风从窗外吹进来，卷起落在窗台上的落叶，带着一丝彻骨的凉。她还不知道，那个她日日牵挂的小女儿，早已化作了宫墙下的一抔黄土，再也回不来了。那件绣着玉兰花的小棉袄，终究没能等到它的小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