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彻底沉入远山,天色由绚烂归于沉静的青灰。知青点前的空地上,篝火噼啪作响,跳动的火苗驱散了林间傍晚的微寒。一天的劳作结束了,洗净了手脚的泥土和疲惫,众人围坐在火堆旁,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空气中还残留着熏肉的独特香气,混合着干柴燃烧的味道,让人心安。
秦建国用木棍拨弄了一下火堆,让火焰燃得更旺些。沈念秋将烤得温热喷香的橡子面饼分给大家。众人的目光,却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坐在火堆旁最佳位置的老把式。他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锅,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布满皱纹、却写满故事的脸。
“老把式,给咱讲讲老山林里的事呗?”一个年轻的后生忍不住开口,语气里充满了好奇和敬畏,“听说里头邪乎得很?”
老把式眯着眼,吐出一口悠长的烟气,那烟雾缭绕着,仿佛也带上了山林的幽深气息。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像风吹过古老的松涛:
“邪乎?呵呵,娃娃,老山林可不是城里的公园子。它养人,也吃人。你们现在看到的,是它给面儿,赏饭吃。真要犯了忌讳,惹恼了它,那是真不留情面。”
他用烟袋杆指了指远处黑黢黢、如同巨兽脊背般的山影:“就说说这‘麻达山’(迷路)。别以为认几棵树、瞅瞅日头就没事了。林子里起一阵‘鬼打墙’的白毛风,或者突然降下伸手不见五指的山雾,再好的记性也白搭。早年我跟着我爹进山,就亲眼见过一个经验老到的猎手,在林子里转了三天三夜,最后找到时,人已经疯了,嘴里只会念叨‘树在走,路在跑’……”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火堆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不知名虫子的唧鸣。所有人都被老把式的话吸引了,连呼吸都放轻了。
“还有那野牲口,”老把式磕了磕烟灰,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们现在打的野猪崽子、狍子,那是没啥。真要碰上‘一猪二熊三老虎’里的主儿,那才是要命。”
“黑瞎子(黑熊)看着笨,跑起来快得很,一巴掌能拍碎牛头。它要是‘蹲仓’(冬眠)被惊扰了,那脾气最是火爆。早年有伙不开眼的,想去掏熊仓搞熊胆,结果被那暴怒的黑瞎子追出去十几里地,肠子都掏出来了……”几个女知青听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往一起靠了靠。
“最刁的是狼。”老把式的语气更沉了,“那东西记仇,狡猾,还抱团。你不惹它,它可能不主动惹你。但你要是打了它的崽,或者伤了它们的同伴,它能惦记你一辈子。它们不跟你硬碰,就远远跟着,夜里在你营地周围嚎,绿油油的眼睛像鬼火似的盯着你,等你松懈,等你落单……我年轻那会儿,跟一伙狼耗了整整一个冬天,它们愣是没放过我们,直到我们出了那片山地界。”
秦建国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那后来呢?您是怎么对付它们的?”
老把式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狼有狼道,人有人规。它们记仇,我们也得亮出家伙事,显出狠劲和决心。最后嘛,是它们先熬不住了,也可能是觉得划不来。但在林子里,永远不要小看任何活物,哪怕是一只兔子,被逼急了也能蹬鹰。”
他又讲起如何通过野兽的足迹判断大小、公母、行走了多久;讲起有些狡猾的狐狸会学人咳嗽、学孩子哭,引人上当;讲起大雪封山时,饥饿的兽群甚至会围攻猎人的木屋……
故事一个接一个,有的惊心动魄,有的光怪陆离。篝火映照下,老把式的脸庞显得格外深邃,他的话语仿佛带着魔力,将那片古老、神秘、既慷慨又危险的山林,毫无保留地展现在这些年轻人面前。
沈念秋紧紧握着手里的小本子,却没有记录。她知道,有些东西是记不下来的,那是融入血液的经验和对山林发自骨髓的敬畏。
夜渐渐深了,露水爬上了草叶。老把式的故事也告一段落,他重新装上一锅烟,慢悠悠地抽起来。
秦建国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看着跳跃的火焰,沉声道:“老把式,我懂了。山林教给我们东西,也时刻提醒我们要有分寸,要懂得敬畏。”
老把式赞许地点点头:“对喽,娃娃。靠山吃山,不是一味地索取。你得敬它,懂它,顺着它的规矩来,它才会源源不断地养着你。你们现在做的就很好,知道啥时候取,取多少,留多少。这路子,对!”
篝火渐渐熄灭,余烬散发着温暖的红光。众人散去休息,但老把式那些关于危险与往事的叙述,却深深烙在了每个人心里。它冲淡了连日丰收带来的些许骄矜,让所有人都更加明白,他们脚下的路虽然越走越宽,但每一步都需要智慧、勇气和必要的敬畏。这片黑土地上的森林,在他们的认知里,变得更加立体、深邃,也更加值得他们去用心学习和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