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阴雨如约而至,细密的冷雨敲打在天序资本总部的落地玻璃幕墙上,模糊了金丝雀码头的金融城轮廓。
一辆黑色的沃尔沃在楼前停稳,车门开启,走下的几人西装革履,神情严肃,胸前的证件在阴沉天色下依旧醒目——美国商品期货交易委员会(cFtc)。
为首的女人是凯特琳·沃德,调查组的负责人,以铁腕和不留情面着称。
她的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的清脆声响仿佛是战鼓的前奏,回荡在空旷挑高的大厅里。
她没有理会前台礼貌的问询,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径直锁定了前来迎接的伊莎贝拉·陈。
“陈女士,”凯特琳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开门见山,“根据国际监管合作协议,我们要求天序资本即刻提供近三年内所有的交易决策日志,包括但不限于‘深空’算法的全部原始代码、回测数据以及所有与交易相关的内部通讯记录。”
这道命令如同一记重拳,直接砸向天序资本的心脏。
大厅里几位恰巧经过的员工瞬间停住了脚步,空气仿佛凝固。
伊莎贝拉·陈脸上依旧挂着职业而疏离的微笑,仿佛对方要求的只是一份下午茶菜单。
“沃德女士,欢迎来到伦敦。会议室已经备好。”她侧身引路,姿态优雅,却巧妙地避开了正面回答。
封闭的会议室内,气氛愈发压抑。
凯特琳将一份法律文件推到桌子中央,重复了她的要求,语气强硬,不容置喙。
伊莎贝拉双手交叠,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视着凯特琳,语气平静却坚定:“沃德女士,我很遗憾地通知您,您的要求我们无法满足。天序资本作为一家在英国注册并受其监管的金融机构,我们的核心商业机密,包括算法源代码和决策模型,受到英国金融行为监管局(FcA)的严格保护。在没有FcA授权并共同在场的情况下,直接向任何第三方,即便是cFtc,交付原始数据,都将是严重的违规行为。”
“你在跟我玩管辖权的游戏?”凯特琳的眉头拧成一个结,眼神变得危险。
“不,我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并提议一个更具建设性的解决方案。”伊莎贝拉不为所动,从容地打开了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将其转向凯特琳,“我们理解cFtc对市场稳定性的关切。因此,我的老板,丁元英先生,授权我提出一项替代方案——启动一次‘反身性压力测试’。”
“压力测试?”凯特琳身后的一个调查员嗤笑出声,“那种华尔街每年都在做的常规体检?”
“不。”伊莎贝拉摇了摇头,与其在故纸堆里寻找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幽灵,不如让我们在可控的环境里,主动去召唤那只幽灵,看看它到底有多大的破坏力。”
这是丁元英提前布下的棋局。
他深知原始数据是天序的命脉,一旦交出,无异于将自己赤裸地暴露在手术台上。
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划定一个战场,一个他最熟悉、也最擅长操纵的战场。
退一步,是为了进两步,将这场调查从一场法律审判,扭转为一次学术和技术的较量。
半小时后,在一间安保级别更高的闭门会议室里,丁元英本人终于现身。
他穿着简单的深色衬衫,面容平静,仿佛外界的风暴与他无关。
与会者除了cFtc调查组,还有几位通过加密线路远程接入的重量级人物,其中就包括那位一直对天序持怀疑态度的学界泰斗,温斯顿教授。
丁元英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题。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测试构想很简单。我们将使用美联储授权的模拟系统,这个系统的数据环境可以精准复现2008年9月雷曼兄弟崩塌前夕的全球金融市场。所有的宏观数据、资产价格、流动性水平都将与历史完全一致。”
他顿了顿,环视一周,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了一瞬:“唯一的变量是,我们将引入一个基于现代社交媒体网络结构的‘情绪传导模型’,并将其传播速率设定为比当年实际情况快300%。我们要看的,就是在这种信息加速、恐慌放大的情况下,市场崩盘的速度和深度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话音刚落,远程视频中的温斯顿教授当场发出一声冷笑:“丁先生,恕我直言,这听起来不像是金融科学,更像是社会心理学的占卜术。用虚无缥缈的舆情去预测崩盘?我们是在做研究,不是在请巫师。”
丁元英似乎早料到会有此一问,他平静地回应:“温斯顿教授,您说的没错,情绪本身难以量化。但情绪的传播路径、节点、速率,在数学上却可以构建出清晰的拓扑结构。我们预测的不是崩盘本身,而是由情绪加速所引发的,市场参与者行为模式的‘相变’临界点。整个测试框架,从模型构建到数据验证,都将遵循最严格的学术规范,并且,我诚挚地邀请您担任此次测试的评审委员会主席,全程监督。”
温斯顿被噎了一下。
他可以鄙视这个想法的“离经叛道”,却无法从学术框架上找出任何硬伤。
丁元英把一切都设计得无懈可击,甚至主动将监督权交到了他这个最大的反对者手里。
这是一种阴谋,逼得他不得不进入丁元英设定的规则里来玩这场游戏。
沉默良久,温斯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同意。”
就在这时,另一个远程视频窗口亮起,苏清徽的身影出现。
作为独立监督委员会的代表,她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清冷而严肃。
她面前放着一份伦理审查意见书。
“独立监督委员会原则上批准本次测试的伦理框架。”她的声音通过扬声器响起,清晰而有力,“但我们必须在声明中强调一个核心问题:我们不否认情绪在市场中的巨大力量,但我们必须追问——在这场测试中,甚至在真实的世界里,究竟是谁在定义情绪?又是谁,在利用这种被定义的情绪来获利?”
这句话如同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向了问题的核心。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一直垂着眼眸的丁元英,罕见地抬起头,望向屏幕上苏清徽那双探究的眼睛。
他的眼神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封湖面上,仿佛有一丝涟漪悄然掠过,转瞬即逝。
远在新加坡的林修远,几乎是同步看完了整个会议记录和测试方案。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召集了自己的团队。
几个小时后,一封邮件和一笔两亿美元的追加注资指令,同时发往了天序资本的伦敦总部。
在附信中,林修远只写了一句话:“真正的危险不是来自于那些我们无法控制的变量,而是来自于我们假装一切皆可预测的傲慢。”
这笔来自主权财富基金的巨额注资,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天序资本那些摇摆不定的有限合伙人(Lp)中炸开了锅。
原本已经准备提交赎回申请的几家机构,纷纷按下了暂停键。
林修远的背书,不仅仅是钱,更是一个强有力的信号,表明全球最顶级的资本力量,愿意为丁元英这场疯狂的赌局站台。
测试前夜,伦敦的雨停了。
丁元英独自一人走进那间为他特制的、完全隔音的密室。
房间中央只有一把椅子和一套精密的仪器。
他坐下,一名医生为他戴上特制的脑波监测头环,冰凉的电极片贴在他的太阳穴上。
他闭上眼睛,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在他的意识深处,一个庞大的、由数千万个节点构成的心理拓扑结构网络开始缓缓浮现。
每一个节点都代表一个市场参与者,每一条连线都代表一种情绪的传导。
他开始预演,当一个代表“极度恐慌”的信号源被投入这个网络时,它如何像病毒一样呈指数级扩散,如何触发连锁反应,如何让理性的堤坝在瞬间崩溃。
监控屏幕上,代表他大脑平静状态的a波骤然下降,而与深度冥想和极端情绪相关的θ波则如火山喷发般直线飙升。
“警告!测试对象心率超过180,神经活动读数已接近阈值上限!建议立刻中止!”一旁的医生紧张地大喊。
丁元英却仿佛置若罔闻。
他缓缓睁开眼睛,瞳孔深处,似乎倒映着一片无尽的黑暗,那里有千万人的尖叫,有金融帝国的崩塌,有贪婪与恐惧交织的末日景象。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声说道:
“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市场心跳。”
密室之外,庞大的服务器集群已经完成了最后的自检,冷蓝色的指示灯在昏暗的机房里如星海般闪烁。
美联储模拟系统的终端界面上,一行冰冷的白色字符加载完毕,静静地悬停在屏幕中央:
“场景载入:雷曼时刻。变量加载:社交媒体情绪传导速率+300%。”
整个世界,都在等待那个回车键被按下的瞬间。
无声的倒计时,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