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彬从模模糊糊中醒来,闻到医院特有的味道,才察觉出身在何处。
“醒了?”
“嗯。”尹彬想坐起来,头刚抬离枕头十几厘米的高度迅速又躺下了,咧着嘴深呼吸,任由面部表情扭曲。
“别乱动,小伤口也是伤口,很疼的。”
尹彬自嘲地笑了笑,“越长大越怕疼,想起小时候刚煮熟的大米粥烫了整个小腿,起一层大水泡都不掉一滴眼泪。”
“好汉不提当年勇。”刘忆贴心地给他掖了掖被角,空调开得低,有点凉。
简单寒暄后,气氛一时僵住了,尹彬侧过头不去看刘忆,他怕对上她泉水汪汪的眼睛。本来计划晚饭过后去和房东签合同,谁曾想出了这档子事。
刘忆斟酌再三,终于开口打破沉默,“房子别租了,心姐出差,你生病需要人照顾,反正下个月就要走了,没必要的,对不对?以前我发烧,妈妈学习去了,是你守着我照顾我,现在给我个机会还人情吧,毕竟以后,没有以后了。”
尹彬好久都没有说话。
“不说话就当默认了,睡吧。”
尹彬暗想她说话的风格跟陈磊越来越像了,他闭上眼睛想睡可是睡不着,没人能在手术后呼呼大睡。
“是不是伤口疼?”刘忆问。
“还好。”
刘忆看他逞强的犟样儿,抱歉失笑,“这个你得自己扛,别人替不了。”
这是尹彬曾说过的话,当初刘忆摔破膝盖,他就是这么说的。
尹彬看了看手机,凌晨一点多,平常人睡意最浓的时候,他说:“隔壁床空着,你睡吧。”
刘忆摇摇头,“不困到极点睡不着的,实在撑不住了,才能跟吃了安眠药似的睡一会儿,在医院,寝食难安是常态。”
尹彬极力避免谈到过去,怕拉远的关系再次走近,可是,听到刘忆说这样的话,他还是忍不住问:“刘阿姨住院的日子,你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刘忆使劲眨了眨眼睛,挤出一丝笑意说:“还好。”
还好,就是不太好。尹彬可以想象她是怎样的煎熬,他后悔那些年疏远她,让她独自一个人面对深海般的苦难。他想安慰她,可是,他还是忍住了,抚平创伤的事该陈磊接手了。
又是无言的沉默。
轰隆隆的雷声伴着披荆斩棘的闪电,将姗姗来迟的暴雨请上了表演舞台,它们卖力的,声嘶力竭的,不知疲惫的跳舞呐喊,要把占有它们舞台的所有闲杂人等驱赶离开。
“下雨了,下雨最好了,可以毫无负担的在白天睡觉,雨停了还可以去捡蜗牛。”刘忆闭着眼睛,似乎说的梦话。
尹彬笑了笑立马收住笑容,牵扯伤口的感觉很不好。他不明白刘忆对蜗牛的痴迷,蹲在雨后的湿地里,把冒出土的蜗牛一个一个捡到没用的塑料盆里。捡的差不多了再倒到院子里,按大小顺序排列。最小的是娃娃兵,次小的是成年兵,小的是班长,大的是连长,更大的是营长,最大的是司令。要是不玩大兵小将,就摆个太阳或月亮,或者一朵花一只鸟,它们谁要是乱爬坏了阵型,第一次警告,第二次就开除。
“为什么喜欢玩蜗牛?”尹彬还是问出了他好奇了好些年的问题,以前他多次问过,她总是笑笑,说这是秘密。
刘忆之所以不肯告诉他,怕说出来破坏在他心中的形象。原因是在蜗牛面前她找到了上位者的姿态,蜗牛又小又弱,只要她想,它们完全逃不出她的手掌心。一直以来总是被欺负没有还手之力,而在蜗牛面前,她的身份就转换了。
想了想,她决定今天说出来,怕以后没有这样聊天的机会了。
“因为我欺负蜗牛,它们毫无还手之力,我可以当绝对的胜利者。是不是很自大,很卑鄙?”
“没有,你只是做了讨自己开心的事。”
刘忆别过脸,她哭了,连妈妈都骂她欺软怕硬,她的小彬哥却站在她这边。
“谢谢你。”
“别哭,难不成要给外面的暴雨伴奏?”尹彬拉过她的手,和以前一样,她生气伤心劝不好,轻轻捏捏她的小手,她就多云转晴了。至于那两次意外,他不愿意怪她,一定是他酒后乱性,一定是她看他郁闷,继而做出类似勾引他的行为,只为让他快乐,虽然结局差点……一言难尽。
刘忆哭得更凶了。
“现在哭的应该是我,因为伤口实打实的疼,可是我干疼不流泪,我想,大概是我的眼泪都借给你了。”
刘忆破涕为笑,她用手背抹了把泪,说,“也许吧,下次我哭的时候把眼泪接住,还给你行吧?”
尹彬摇摇头,“没有机会还才好,我不希望你再流泪了。”
每每他生病受伤,她总要哭上一场,然后默默守护他。记得他烫伤小腿那次正值夏天,创口老是流脓,她不知从哪儿打听了一个江湖老中医,跑到人家家里买了一小瓶秘方金创药,为此花了100块压岁钱。100块买了50克草药味很浓的棕褐色液体,自制的,没有生产日期,没有配方,更没有药理。
八成是被骗了。他不敢用,又怕她伤心,干脆心一横,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涂了三天就有明显好转。
如果没有离开枫林镇,没有遇到康越心,也许……叹息一声,没有也许。
下雨声是最好的助眠器,尹彬终于熬不住沉沉睡去,刘忆望着他睡梦中也无法放松的脸,无奈苦笑。如果疼痛可以转移,她会毫不犹豫地接收小彬哥的全部疼痛。她会为他做任何事,甚至付出生命。
她曾在瞎子那儿算过命,她把小彬哥的生辰八字说给他听,她说算姻缘。瞎子咂摸了一会儿,说这个不是她的正缘,劝她不要舍近求远,真正的有缘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她的心咯噔一下仿佛掉进了泥潭里,慌乱无助又绝望。她不认为瞎子骗她,一是因为他算命在镇上有些名望,小学校长儿子结婚都请他看日子,二是他没收钱。
她恍惚了好一阵,心如死灰。然而,当她偶然碰到邓大军跟他一起喝酒,称兄道弟不分你我的时候,她认定瞎子说了假话,一定是邓大军让他那样说的,他的鬼点子最多。
真理驱散了谎言带来的阴霾,她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当她踏上滨城的土地,在车站看到小彬哥的刹那,她就知道瞎子不光眼瞎,心也瞎。可笑的是,瞎子说她的有缘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是胡诌,说小彬哥不是她的正缘却是真话,她误打误撞地赶上了他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