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火车,刘忆并没有进去售票大厅去重新买票。
也许是上天的安排,建德,妈妈的家,外公外婆,还有舅舅。当初离开的时候,她说再也不会回来,而如今,她还是回来了。
透过镜子,眼角的疤依然在,外婆尖刺的咒骂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她忘却了恐惧,莫名生出一股好奇——想去看看他们。
凭借记忆,她回到了化肥厂小区,十六年过去,并没有什么改变。门口的小商店还在,玻璃门把手上依旧挂着棒棒糖,刘伯伯坐在门口学唱戏,不同的是他手里拿的不再是录音机,而是手机。
1号楼302,她清楚的记得,2楼的202经常不关门,客厅沙发上躺着一位瘫痪的中年女人,有时她在睡觉,有时在看电视。
她很好客,要是有谁进去跟她说几句,她就抓一把糖,或者一根香蕉一个苹果塞到人家手里。
她搞不明白,曾经拼命想忘记的偏偏记得最清晰。
银杏树下有人打麻将,四个人在桌上,四个人在观战,颇有随时取代的架势。
外婆爱打麻将,恰好她也在桌上。
“八筒!”
破锣般的嗓音刚出口,“啪”地一声,麻将子重重地摔在桌上。
她的嗓子很奇怪,平时讲话好好的,稍微提高点音量就变味儿,觉得快要破音了,作好了嗓子劈叉的准备,她却始终不破。高音上不去,低音又下不来,始终在破与不破之间徘徊,让人揪心。不仅声音条件差,还五音不全,唱歌从来不在调上,偏偏又喜欢没事哼两句,她倒是自得其乐了,可苦了旁人,除了听她唱,还要给她叫好。
“外婆唱得好不好?”她唱完了就会问刘忆,让她评价。
“好。”她喏喏地回答。
“有多好?”她继续追问。
“特别好。”
外婆依旧不依不饶,“你说的是真话吗,为什么不敢看我?”
两个来回没有结束的话就是躲不过去了,证明外婆心情超级坏,她的心脏在打鼓,每敲一下,人就打个冷颤。只好仰起头看着外婆,挤出生硬的笑脸再次确认:“非常好。”
要是搁以往,她会说:“小杂种,算你嘴甜!”或者说“小东西,算你识相!”然后就放过她,事情就算过去了。
但那天,她没有动口,而是动了手。
六岁的刘忆眼睁睁看着外婆抄起桌案上的纸镇朝她摔过来,纸镇跌落到地上的同时,刘忆随着跌倒,剧痛瞬间袭来,眼前一片模糊,模糊中闪着无数金星。她的手摸到了血,热乎的,黏腻的。对此,她的表现比大人还要优秀,不哭不闹,没有尖叫,没有撕心裂肺,只是静静地捂着伤口。
外婆面前不能哭,不然会被罚站阳台,会被抱到防盗窗上擦玻璃,会被逼着喝下一大茶壶的生水,会被手心里塞冰块,会……
外婆的花样太多,她都记不清了,而且不准告状,告状了会被罚得更狠。
她无法想象,要是当天妈妈没有换班,没有在事发后半个小时到家,她是不是就死掉了。对外婆来说,她本不该出生,她是个多余的杂种,是刚出生就该扔到下水道里的累赘,死了是最好的结果。
想到这里不禁觉得可悲,这里是她的人间地狱,当初妈妈以跟家里断绝关系为代价带她离开,而如今她自己又送上门来。
来这儿干嘛?
她还是老样子,岁月加深了她的皱纹,却没有带走她的脾气。
麻将桌上,气势绝对第一位,即便手握烂牌,根本没有赢的希望,她也是叼着烟,徐徐吐着烟圈,近乎三角形的眼睛提溜一圈,扫视其他三个人,仿佛胜券在握。
“胡了!”
对门的寸头中年妇女一把推倒牌,把外婆打出的八筒放在左手边。
“吊八筒,就等你这最后一张!”
“去你妈的,不玩了!”
外婆摔了香烟,推了麻将,起身离坐。
“不玩可以,先把钱结了,你点了一胡一杠,二十!”
“结个屁!”
外婆一点不睬她,自顾自往外走。
寸头妇女没辙,懊悔地说:“这种赖人,以后说破天都不让她上桌,什么玩意儿!”
“赖人命好,一点办法没得!”
旁边杀鱼的老头接了话茬:“赖人摊上个好老公,活着时挣钱给她花,死了还给她赚笔赡养费。本想着她那花钱大手的样子过不了几年好日子,谁知儿子撞大运发了横财,人家命里不差钱!”
“可不是咋的,可怜老头了,一天福没享。”
谈话就此结束,大家又各忙各的。
刘忆默默走了出去,她来这儿干嘛呢?她不是来认亲的,她无比确定,她想看看外婆的现状,准确地说想看她老去落魄的样子,她承认自己心眼小。
可是,建德的阳光一点不想安慰她,太阳挺大的,她还是冷冰冰的,仿佛下半身泡在冰水里,彻骨的寒,无声的冷。
建德的健康路东园小区公交站也不体谅她,外婆从黑色皮包里拿出口红补了妆,身边放着一个竹篮,应该是海鲜,唯一能让她早起去市场的只有海鲜。
来过两趟公交车,她都无动于衷,直到一辆白色路虎停了下来。她提起篮子上车,打开车门的瞬间顿住了,看样子是司机说了不中听的话,将篮子丢到地上,自顾自上了车。随后司机下了车,绕道右边把竹篮放进了后备厢。
她看清了,是舅舅,头顶黄毛,身穿皮夹克,脖子上挂着扎眼的金链子,他年轻时就喜欢非主流,现在还是。
舅舅经常不在家,即便回家了也是埋头睡大觉,不过有两件事,刘忆难以忘记——去动物园和游乐场。
出发前,舅舅除了买好多零食,还专门给她买漂亮衣服,舅舅说我们小忆会是最美的女孩子。
最美有什么用呢?可以谈个好价钱。
舅舅总是上厕所,离开的时候让一对中年夫妇暂时看管刘忆。他们上下打量,他们问东问西,最后摇着头离开。
游乐场里,她第一次坐上了旋转木马,木马转得很慢,她不必集中精力,手里的还可以吃上几口,蚕丝一样的细丝,舌头轻轻舔一下,就化作口中的轻柔甘甜,比中午外婆做的炒苦瓜好吃的多得多。外婆说苦瓜对身体健康有好处,但是,她还是喜欢,尽管外婆说吃糖会烂牙。
她觉得舅舅人不错,她有点喜欢舅舅了,舅舅给她买,买小乌龟,带她出来玩儿,他是世界上除了妈妈对她最好的人了。
“舅舅!”
她开心地朝他招手。
舅舅在和人说话,他挥了挥手作为回应,继续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