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指尖的霜气还未散尽,廊下的铜鹤已凝了层薄冰。他望着那抹蜷缩在窗下的身影,玄色衣袍在月光里泛着冷铁般的光泽,唇角勾起的弧度比檐角的冰棱更寒三分。
“主子,这宫墙里的事,多看无益。” 墨影的声音贴着廊柱滑过来,像怕惊散了阶前的霜花。
沈醉没回头,目光仍落在那扇糊着旧纸的窗上。窗内漏出的烛火忽明忽暗,映得竹影在地上扭曲成挣扎的蛇。他认得那身洗得发白的宫装,三日前在御花园的假山后,这抹身影曾被锦服华裳的妃嫔踩过手背,碎裂的瓷片混着血珠陷进青砖缝里。
“无益?” 他轻笑一声,指尖轻弹,冰屑簌簌落在青玉栏杆上,“墨影,你说人这东西,是不是都爱往伤口上撒盐?”
墨影垂着眼不敢接话。他跟着沈醉走南闯北,见过尸山血海,也见过朝堂诡谲,却总猜不透这位主子何时会对不相干的人事生出兴致。就像此刻,明明三日后便是皇城会期,各方势力已在暗处磨好了刀,他却偏要在这冷宫角落耗着时辰。
窗内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沈醉眉峰微挑,转身时衣袂扫过栏杆,冰棱坠落的脆响惊飞了檐下夜宿的寒鸦。
“去,把那罐雪蛤膏取来。” 他的声音漫不经心,仿佛只是吩咐递盏茶。
墨影愣了愣,那雪蛤膏是昨日从西域王帐里顺来的珍品,据说能活死人肉白骨,主子竟要给一个无名无分的废妃?但他不敢多问,身影一闪便没入夜色。
沈醉缓步走到窗下,纸窗上的人影正艰难地挪动,咳嗽声里掺着细碎的呜咽。他想起幼时在寒山见过的雪狐,被猎人断了腿,躲在石缝里舔伤口,眼里的光比星星还亮,却也比冰碴还冷。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穿灰衣的宫女猛地回头,手里的药碗晃了晃,褐色的药汁溅在褪色的地毯上。那废妃半倚在榻上,脸色白得像宣纸,鬓边的碎发被冷汗濡湿,看见沈醉时,那双曾顾盼生辉的眼忽然睁大,像见了鬼似的。
“你是谁?” 宫女的声音发颤,将药碗护在胸前,像只护崽的母狼。
沈醉没理她,目光落在废妃腕上的玉镯上。那玉镯裂了道缝,想来是被拖拽时磕的。他记得这镯子,去年宫宴上,皇帝亲手给端贵妃戴上的,说是什么暖玉,能驱寒邪。
“冷吗?” 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端贵妃浑身一颤,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她这半年来见惯了冷眼,听够了恶语,却没见过这样的人,明明穿着华贵,眼神却比冷宫的寒风还刺骨,可语气里偏偏又带着点说不清的温度。
墨影这时踏进门来,手里的锦盒在烛火下泛着柔光。沈醉接过,打开,一股清甜的香气漫开来。雪蛤膏像凝固的月光,在玉碗里微微颤动。
“吃了。” 他把锦盒递过去,指尖擦过端贵妃的手背时,她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
“大人是……是来取臣妾性命的?” 她终于找回了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沈醉笑了,这笑声在空荡的屋子里荡开,竟让墙角的蛛网都颤了颤。“取你性命,何须用这么好的东西?” 他俯身,凑近她耳边,“听说你当年,用一碗鹤顶红,送走了淑妃的孩子?”
端贵妃的脸“唰”地褪尽血色,瞳孔缩成针尖。那件事她做得天衣无缝,除了当年的贴身宫女,再无人知晓,可眼前这陌生男人,怎么会……
“你到底是谁?” 她抓着榻沿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指缝里渗出的血珠滴在锦被上,像绽开的红梅。
“我是谁不重要。” 沈醉直起身,掸了掸衣袍上不存在的灰尘,“重要的是,你想不想活着看到明年的桃花?”
窗外的风卷着枯叶打在窗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端贵妃望着沈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活着?像条狗一样活着吗?” 她咳了几声,咳出的血染红了帕子,“大人若有良心,就给臣妾个痛快吧。”
“良心这东西,” 沈醉把玩着指间的玉佩,玉佩上的寒芒映在他眼底,“我早就喂狗了。” 他转身往外走,“墨影,每日来送一碗。”
墨影应了声,看着沈醉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又看了看榻上失魂落魄的端贵妃,把锦盒塞进那灰衣宫女手里。“我家主子说,这东西能让她多活几日。”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要不要活,你们自己选。”
宫女捧着锦盒,手还在抖。端贵妃望着那扇重新关上的门,忽然抓起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呛得她又是一阵猛咳。
“莲心,” 她喘着气说,“把那雪蛤膏……热一热。”
莲心愣了愣,连忙点头,转身去寻小炭炉。炭火噼啪作响,暖了小小的屋子,也暖了端贵妃冰凉的指尖。她望着跳动的火苗,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刚入宫时,皇帝也是这样笑着递给她一支红梅,说要让她永远像花儿一样鲜艳。
三日后的清晨,沈醉又出现在冷宫外。这次他没进门,只是靠在廊柱上,听着里面传来的咳嗽声轻了许多。墨影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低声道:“主子,莲心说,端贵妃能自己坐起来了。”
“哦?” 沈醉挑眉,“那碗鹤顶红的账,还没算呢。”
墨影没接话,他知道主子不是真要算账。就像去年在漠北,主子放了那个背叛部落的少年,只因为少年怀里揣着半块给妹妹的奶糖。
“皇城那边有动静了?” 沈醉问道,目光投向远处巍峨的宫墙。
“镇北王昨夜入宫了,据说和陛下谈了三个时辰。” 墨影压低声音,“还有,沈家那边……派人来了。”
沈醉的眼神冷了几分,像结了冰的湖面。“让他们等着。” 他转身,玄色衣袍在晨光里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在我看够这场好戏之前,谁也别想掀台子。”
冷宫内,端贵妃正靠着榻看书。莲心端来一碗温热的雪蛤膏,笑道:“娘娘今日气色好多了,刚才我去打水,见廊下的腊梅都快开了呢。”
端贵妃接过玉碗,舀了一勺慢慢咽下。清甜的滋味滑过喉咙,暖意从心底漫开来。她望着窗外,忽然轻声道:“莲心,你说……那个送药的大人,会是谁呢?”
莲心摇摇头:“管他是谁呢,总归是个好人。”
端贵妃笑了,眼里的光像落了星星。“是啊,总归是个好人。” 她想起那人凑近时,袖间飘来的冷梅香,像极了少年时在沈家别院闻到的味道。那时她还是太傅家的小女儿,跟着母亲去赴宴,见一个穿玄衣的少年坐在梅树下,手里拿着把剑,眼神冷得像冰,却在看见一只受伤的小鸟时,轻轻吹了声口哨。
“对了娘娘,” 莲心忽然想起什么,“刚才我听巡逻的侍卫说,三日后就是皇城会期,到时候各路王侯都会来,说不定……陛下会想起您呢?”
端贵妃舀着雪蛤膏的手顿了顿,随即轻轻笑了。“想不想起,又有什么要紧呢?” 她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能看到腊梅开花,就很好了。”
廊下的沈醉听到这话,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他转身离去,玄色衣袍扫过石阶上的薄霜,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飘落的梅花瓣覆盖。
墨影望着主子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冷宫的寒风,好像也没那么冷了。至少,比漠北的风雪要暖些,比皇城的人心,要干净些。
远处的宫墙在晨光里泛着金辉,暗处的刀光剑影已悄然出鞘。但此刻,谁也没注意到,这冷僻的角落里,一碗温热的雪蛤膏,正暖着一个被遗忘的灵魂,而那个送药的人,正走向一场更大的风暴,眼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就像寒夜里的星子,明明冷得拒人千里,却偏要在某个瞬间,漏出一点温柔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