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火场抉择
仓库深处，那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终于变得无法忽视。它不再仅仅是停留在嗅觉层面的警告，而是变成了一种滚烫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实质——暗红色的火苗，如同地狱深处探出的舌头，猛地从一堆被鼠群啃噬得千疮百孔的走私电子表包装箱缝隙里蹿了出来！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纸箱和里面填充的泡沫塑料，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和令人牙酸的“滋滋”声，浓烈刺鼻的黑烟瞬间升腾而起，翻滚着，迅速弥漫开来！
“起火了！起火了！仓库起火了！”老刘惊恐到变调的尖叫声撕裂了夜的寂静，他连滚爬爬地冲向仓库大门，徒劳地拍打着厚重的铁门，“快开门啊！救命啊！”
小红刚刚在靠近后门的角落清点完一批即将被“报废”的劳保雨衣，刺鼻的烟味和灼热的气浪让她猛地回头。眼前的一幕让她瞳孔骤缩！火势蔓延的速度快得惊人，几排堆满易燃品的货架已经变成了巨大的火把，炽热的火焰扭曲着向上翻卷，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将整个仓库深处映照得一片通红！浓烟低垂，如同厚重的帷幕，带着剧毒的热浪扑面而来，呛得人无法呼吸。
“小红！小红快跑啊！”老刘绝望地嘶吼着，自己却被浓烟呛得剧烈咳嗽，瘫软在门边。
跑？小红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但另一个更强烈的念头却死死地钉住了她的脚——证据！那个记录了李国庆所有罪证，包括今晚这十五台“报废”风扇去向的黑色账本！它就在仓库最里面，李国庆那个上锁的铁皮文件柜里！如果账本被烧毁，一切就真的死无对证了！李国庆会逍遥法外，而她和小丽她们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牺牲，都将化为灰烬！
不能跑！至少现在不能！
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几乎失去理智。她猛地扯下脖子上一条早已被汗水和灰尘浸透的纱巾（那是李国庆很久以前随手丢给她的所谓“香港货”），迅速捂住口鼻，毫不犹豫地朝着火场最深处、浓烟最密布的地方——李国庆的办公角落——冲了过去！
热浪如同实质的墙壁，狠狠撞击着她。浓烟滚滚，刺得她眼泪直流，几乎睁不开眼。燃烧的碎屑像火雨一样纷纷落下，烫着她的皮肤和头发。她弓着腰，几乎是匍匐前进，凭借着记忆在浓烟和烈焰的迷宫中穿行。耳边是火焰疯狂的咆哮、物品爆裂的巨响和老刘越来越微弱的呛咳声。
终于，她摸到了那个冰冷的铁皮文件柜！柜门紧锁，表面已经被烤得滚烫。她不顾灼痛，用力拍打着柜门，试图找到锁孔。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响！仓库深处一排燃烧到极限的货架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坍塌下来！燃烧的木板、纸箱、货物如同山崩般砸落，瞬间截断了小红来时的路，也将她和那个文件柜彻底困在了一片火海之中！火星和燃烧的碎片暴雨般落下！
“小红！”一声嘶哑的、饱含惊怒的吼叫穿透了火焰的咆哮！
就在这绝望的关头，一道身影如同疯牛般撞开了挡路的燃烧杂物，冲到了小红身边！是李国庆！他显然是从后门进来的，脸上沾满了黑灰，头发被燎焦了一块，身上的干部服也被火星烫出了几个洞。他一把抓住小红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试图将她拖离火海。
“你他妈不要命了！快走！”他嘶吼着，声音被浓烟呛得变了调。
“账本！账本在里面！”小红指着那个滚烫的文件柜，声音同样嘶哑，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不能烧掉！那是证据！”
李国庆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他的脸色在火光映照下变得极其难看，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愤怒，甚至有一丝难以置信的绝望。他猛地看向小红，那双被浓烟熏红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就在小红以为他要强行拖走自己时，李国庆眼中那剧烈的挣扎突然定格为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他猛地将小红用力往后一推！这一推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小红踉跄着向后跌倒在相对安全的区域，撞在一堆尚未起火的帆布上。
“走！拿着这个！去告发！去找纪委！去告我！”李国庆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一种临刑般的惨烈和最后的命令。他从怀里掏出那个小红梦寐以求的黑色硬壳账本，看也没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小红的方向狠狠掷了过去！
小红下意识地伸出手，那个带着李国庆体温和火场灼热气息的账本，沉重地落入了她的怀中。
就在这一瞬间！
“轰——！！！”
一声更加恐怖、如同闷雷般的巨响在头顶炸开！一根被烈火焚烧得通体赤红、内部结构早已炭化崩解的沉重木梁，带着万钧之势，从烈焰翻腾的屋顶轰然断裂、砸落！
“小心！”小红失声尖叫！
但已经太迟了！
燃烧的巨梁如同一条咆哮的火龙，精准地、残忍地砸在了李国庆刚刚站立的位置！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整个人狠狠砸倒在地！沉重的梁木，带着熊熊烈焰，死死地压住了他的双腿！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啊——！！！”李国庆发出了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剧痛让他全身痉挛，脸孔扭曲到了极点，汗水瞬间被蒸干，只剩下无尽的痛苦和绝望的火焰在他眼中燃烧！他徒劳地用手去推那根烧红的巨梁，手掌立刻被烫得皮开肉绽，发出“滋滋”的声响！
“李国庆！”小红抱着那个滚烫的账本，看着火海中那个被烈焰吞噬、痛苦挣扎的身影，大脑一片空白。告发他？他刚刚把罪证交给了自己！看着他死？那根燃烧的梁木像压在她的心上！
时间仿佛被拉长。火焰的咆哮，李国庆痛苦的嘶嚎，文件柜在高温下变形发出的呻吟，老刘在远处的微弱呼救……所有声音交织在一起，冲击着小红的耳膜和神经。怀里的账本滚烫，如同烧红的烙铁。
告发他？让他像条狗一样被审判？还是……救他？
这个曾经让她恨之入骨、又充满了复杂纠葛的男人，此刻正被地狱之火吞噬。
“啊——！”李国庆又发出一声惨烈的嚎叫，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神开始涣散，似乎快要被剧痛和浓烟夺去意识。
小红猛地一咬牙！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凌厉！她不再犹豫！她飞快地环顾四周，目光锁定在墙角一个装满消防沙的铁桶上。她将那个烫手的账本死死塞进怀里，用纱巾勒紧。然后，她像一头被激怒的雌豹，猛地冲向沙桶！纤细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抱起沉重的铁桶，踉跄着冲到李国庆身边。
“忍着！”小红嘶吼一声，对准压在李国庆腿上、正在疯狂燃烧的巨梁末端，将整桶干燥冰冷的黄沙狠狠泼了上去！
“嗤啦——！！！”
滚烫的木梁与冰冷的沙粒接触，爆发出巨大的声响和浓密的白色蒸汽！火焰瞬间被压下去一大片！滚烫的沙粒也溅射到李国庆被压住的腿上，带来二次灼痛，但也短暂地隔绝了火焰的直接焚烧。
小红丢开铁桶，不顾沙粒的灼热和木梁的余温，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抓住那根被沙土覆盖、稍微冷却了一点的梁木一端！她的手掌立刻传来钻心的灼痛，皮肤被烫得通红起泡，但她死死咬住下唇，连哼都没哼一声！她调动起全身每一块肌肉，脚蹬着地面，身体向后倾斜成一个危险的角度，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呃啊——！！！”李国庆也感受到了腿上的压力似乎松动了一丝，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最后的力气，配合着小红向上顶！
“嘎吱…嘎吱…”沉重的木梁在两人拼尽全力的对抗下，终于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被艰难地抬起了一条缝隙！
“快！把腿抽出来！”小红嘶吼着，额头青筋暴起，汗水如同小溪般淌下，瞬间被周围的高温蒸干。
李国庆抓住这千钧一发的机会，用尽残存的力气，猛地将两条血肉模糊、被烧得焦黑的腿从那狭窄却致命的缝隙中抽了出来！剧痛让他几乎昏厥过去。
就在李国庆双腿抽离的瞬间，小红也彻底脱力，燃烧的木梁“轰”地一声再次重重砸回地面，火星四溅！
李国庆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眼神涣散，腿上的剧痛和浓烟让他几乎失去意识。
小红也耗尽了力气，跪坐在滚烫的地面上，剧烈地喘息着，双手传来钻心的灼痛。就在这时，她怀里那个用纱巾勒紧的硬壳账本，在刚才拼命的拖拽和挤压下，不知何时滑落出来，“啪”地一声掉落在旁边一小片尚未被火焰完全吞噬、但温度极高的灰烬堆上！
“账本！”小红惊叫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捞！
但已经晚了！
那本记录着无数肮脏交易的黑色硬壳账本，干燥的牛皮纸封面一接触到滚烫的灰烬和零星的火星，瞬间就被点燃！火苗“腾”地一下窜起，贪婪地舔舐着纸页！
小红的手指只来得及触碰到燃烧的封面边缘，就被灼痛得猛地缩回！她眼睁睁地看着那跳跃的火苗迅速吞噬着“友谊商店提货专用章”的红印，吞噬着那些涂改的调拨单存根，吞噬着那些走私货物的清单……所有指向李国庆、也指向那个扭曲时代的罪证，在火焰中卷曲、焦黑，化为片片飞灰！
仓库深处传来消防车由远及近的尖利鸣笛声，仓库大门的方向也传来了沉重的撞击声和呼喊声。
小红呆呆地看着那堆迅速化为灰烬的账本，又看向地上奄奄一息、双腿焦黑的李国庆。她脸上、手上全是黑灰，汗水在脸上冲出几道沟壑。几道强劲冰冷的水柱猛地冲破仓库大门，如同银龙般横扫而入，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瞬间浇灭了附近的火焰，也浇了小红和李国庆一头一身！
冰冷刺骨的消防水猛烈地冲击着身体，驱散了部分灼热，却带来了另一种刺骨的寒。水柱打在脸上，生疼。小红在冰冷的水幕中艰难地睁开眼，抹了一把脸上的黑灰和冰水混合物。她踉跄着走到李国庆身边，蹲下身。李国庆在冷水的刺激下恢复了一丝意识，他费力地睁开被血水和灰烬糊住的眼睛，眼神空洞地看着小红。
水流在两人之间哗哗流淌。小红看着他那张被烟熏火燎、痛苦扭曲的脸，看着他焦黑残破的双腿，又看了看旁边那堆被水冲散、只剩下一滩黑色纸浆的账本灰烬。
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伸出同样沾满黑灰的手，用力抹了一把自己的脸。这个动作让她本就布满污渍的脸变得更加漆黑一片，如同戴上了一张怪异的面具。只有那双眼睛，在冰冷的水流冲刷下，异常清亮，映着远处跳动的消防车灯光。
她看着李国庆的眼睛，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水流的哗哗声和火场的余烬噼啪声，清晰地送到他耳边：
“李国庆，”她说，“我们两清了。”
冰冷的水流顺着她的下巴滴落，混着脸上的黑灰，砸在李国庆身边的血水泥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