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的夏夜裹挟着江水湿气,透过承露殿的雕花窗棂渗进来,将三更天的暑气稍稍压下。殿内铜漏“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是敲在时光的脊背上。熊旅将最后一卷竹简按在案头,朱砂笔搁在笔山时,墨滴恰好坠落在“商於之地”四字旁,洇开一小团暗红,如同未干的血迹。
案头烛火只剩寸许,灯芯爆出一粒灯花,将他三十岁上下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利落,原是副楚人常见的英武相貌,可那双眼睛在烛影里转动时,总带着一丝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深邃——那是穿越者独有的恍惚,像隔着一层水膜看世界。
“大王还未歇息?”
身后传来丝绸摩擦的轻响,樊姬端着一盏食盒走近。她发间茉莉香混着淡淡的艾草药气,那是方才在偏殿照看出疹子的幼子熊正留下的气息。青玉食盒里盛着温热的枣泥羹,琥珀色的蜜饯嵌在羹面,在残烛下泛着温润的光。
熊旅揉了揉眉心,接过玉碗时,指腹蹭过碗沿的缠枝莲纹——那是三年前他命郢都工匠仿造中原青铜器纹样所制。“还有两卷关于南夷贡赋的奏报,”他舀了口甜羹,枣泥的甜腻在舌尖化开,“庸国降臣说,南海有鲛人织绡,价比十城。”
樊姬在他身侧坐下,目光落在他手背上那道斜长的旧疤上。那是十五年前破庸都时,投石机的木楔崩裂所致。“前几日昭儿还缠着养由基将军,”她替他拢了拢微乱的玄色袍袖,语气带着笑意,“非要学大王当年用投石机砸破城墙的法子,说长大了要带水师去南海捉鲛人。”
提到长子熊昭,熊旅嘴角勾起一抹真笑。他望着窗外廊下悬挂的走马灯,那是樊姬亲手为孩子们做的,竹骨蒙上绘着图案的绢帛。灯烛燃动时,楚地的九头神鸟与中原的麒麟、凤凰在光影里交错旋转,如同他这半生糅合南北的命运。
“刚穿越过来时,”他忽然放下玉碗,声音低了些,“我在章华台射猎,连‘楚子’是什么都不知道。一箭射出,差点把令尹孙叔敖的车盖钉在树上。”那时他还是个顶着“熊旅”名字的现代灵魂,十岁的身体里装着二十世纪的知识,看着周遭峨冠博带的楚人,只觉得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樊姬握住他搁在案上的手,指尖冰凉。“可如今,”她望着殿外沉沉夜色,仿佛能穿透宫墙看见郢都的万家灯火,“楚国的商队能沿着江水到南海换珍珠,水师能在济水操练。昨日斥候来报,说周王畿的百姓都在唱‘荆楚之强,天下莫当’。”
熊旅沉默片刻。烛火“噗”地一声熄灭,殿内顿时暗了许多,唯有铜漏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想起穿越之初,楚国尚被中原视为蛮夷,连会盟都只能站在盟坛之外。是他用后世的兵法重整三军,用现代的治国理念推行县制,逼着这个古老的南方王国在血与火中蜕变。破庸国、败晋国、会盟诸侯……每一步都像在走钢丝,脚下是万丈深渊。
“方才太医来看过,”樊姬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她抚上自己已无孕态的小腹,“说我这身子……当年生昭儿时伤了根本,怕是难再孕育了。”
熊旅的心猛地一沉。他转头看向妻子,借着廊下走马灯透进来的微光,看见她鬓角已添了几根银丝。他们成婚十五载,育有三子一女,可小儿子熊正去年出痘时险些夭折,如今她身体亏损,竟到了难以再孕的地步。
“昭儿聪慧,正儿康健,”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厚茧蹭过她细腻的皮肤,“楚国的储君,有昭儿便够了。”可他心里清楚,在这个嫡庶分明的时代,王后无子始终是隐患。更何况,他这个穿越者的灵魂,总担心自己百年之后,楚国能否沿着他铺设的道路继续前行。
樊姬摇摇头,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替他拭去指尖的枣泥。“我不是担心这个,”她望着他眼中那抹深藏的忧虑,轻声道,“我是怕你太累。昨日见你批阅竹简时,竟对着‘阡陌’二字出神许久。”
熊旅心中一震。“阡陌”是他推行土地制度时引入的词汇,源自后世的“废井田,开阡陌”。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不知何时已被她看在眼里。
“这承露殿的铜漏,”樊姬忽然站起身,走到殿中那座丈许高的铜漏旁,指尖划过刻着十二时辰的壶身,“每滴一声,便是大王为楚国操持的一刻。可大王别忘了,你不仅是楚王,也是旅。”
她转过身,走马灯的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眼神却异常清澈:“当年在章华台,那个差点射穿令尹车盖的少年,也曾在云梦泽边追着萤火虫跑,说要捉一匣子送给未来的妻子。”
熊旅怔住了。尘封的记忆被这几句话掀开一角,那个初到战国的迷茫少年,与眼前这位开创霸业的楚王重叠在一起。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太久没有想起“熊旅”这个名字本身,而只记得“楚王”这个身份。
他起身走到樊姬身边,握住她的肩,看着她眼中映出的自己——不再是那个眉宇间满是忧虑的君主,而是带着一丝疲惫却真实的人。“等昭儿加冠,”他忽然说道,“我带你去云梦泽,再捉一次萤火虫。”
樊姬笑了,眼角的细纹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温柔。“好,”她轻声应道,“还要带上昭儿和正儿,让他们看看父王当年笨手笨脚的样子。”
殿外更鼓敲过四更,承露殿内的铜漏仍在“滴答”作响。但此刻,那声音不再像敲在时光的脊背上,倒像是为这对夫妻的私语打着节拍。走马灯的光影依旧旋转,楚地神鸟与中原瑞兽在夜色中交织,如同这个正在被重塑的天下,也如同这对跨越了时空的夫妻,在历史的长河里,守着彼此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