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三章：兵者不祥·以丧礼处之
冷枫看着眼前这些虽然坐得整齐，但眼神中依旧残留着散漫与对力量纯粹渴望的部落头领们，知道仅仅破除恐惧的个体心障还远远不够。一支无法令行禁止、缺乏共同意志和正确战争观的队伍，在面对组织严密或诡异莫测的敌人时，依旧是一盘散沙。他需要将更深处的东西，植入这个初生的、稚嫩的集体意识之中。
“打破恐惧，能让你们在遭遇恶魔时，不至于未战先溃，能发挥出应有的力量。”冷枫的声音在空旷的练习场上回荡，清晰而冷静，“但要想真正有效地对抗它们，保护你们的部落，减少无谓的牺牲，你们需要改变你们作战的方式。”
他略微停顿，让之前关于勇气的话语在这些粗糙的心灵中沉淀，然后引入了新的概念。
“在我的国度，古代有一位伟大的军事家，名叫戚继光。他写了一部兵书，名为《纪效新书》。” 冷枫没有直接引用晦涩的原文，而是将其精髓转化为费雷泽能够理解的语言和实例。“这本书的核心，并非传授什么惊天动地的神功秘籍，而是强调如何在日常中，将普通的士兵，锤炼成一支战无不胜的铁军。”
“而这一切的起点，在于两个字——‘纪律’！” 冷枫的目光变得锐利，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纪律，不是束缚你们的锁链，而是保护你们性命、让你们的力量汇聚成一股绳的保障！”
他开始描绘戚继光练兵的场景，用他们能想象的画面：“想象一下，当恶魔如同潮水般涌来，如果你们还像以前一样，各自为战，勇猛的冲在前面，胆怯的缩在后面，队伍混乱不堪，那么，恶魔就可以轻易地分割、包围、逐个杀死你们！但如果有严格的纪律——”
冷枫以手代笔，在空中虚划：“——你们就能像一块坚硬的磐石！前排的战士举起你们厚重的木盾，紧密相连，构成一道墙壁！后排的战士，将你们的长矛从盾牌的间隙中整齐地刺出！侧翼的战士，手持战斧和利刃，听从统一的号令，在关键时刻猛地出击，砍向恶魔的侧翼！撤退时，不再是溃散，而是交替掩护，有序后撤！”
他根据观察到的部落武器特点，提出了几种简单却极其实用的小规模战术队形：“比如，‘三才阵’，三人一组，一人主防，一人主攻，一人策应，互相保护，攻守兼备。再比如，‘五行阵’，五人一组，根据地形和敌人，灵活变换攻防重心……这些阵型并不复杂，但需要你们放弃一点个人的‘勇武’，去相信身边的同伴，去听从统一的号令！”
他详细解释了这几个基础阵型的站位、移动、攻防转换的要领，甚至亲自下场，指挥着史奈夫和几个头领简单演练了一下。起初，这些习惯了单打独斗的勇士们显得笨拙而别扭，但在冷枫那不容置疑的气场和精准的指令下，他们渐渐体会到，当几个人的力量通过某种“秩序”结合在一起时，确实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安的整体感。
“纪律，在于平时。戚继光强调，‘练胆、练艺、练阵’，缺一不可。胆气需要磨练，武艺需要精熟，而阵型配合，更需要成千上万次的演练，直到融入你们的骨髓，成为战斗时的本能！只有这样，当恶魔的嘶吼在耳边响起时，你们才不会忘记身边的战友，才不会忘记你们练习过的阵型！” 冷枫的声音带着一种锻造般的力度，敲打着他们的认知。
在讲解了具体的战术方法，为他们指明了提升战斗力的切实路径后，冷枫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无比沉凝，仿佛承载着千钧的重量。他目光深邃，如同望穿了历史的长河与无尽的星海。
“然而，掌握了战斗的方法，并不意味着你们就理解了‘战争’本身。”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悲悯与肃穆，“现在，我要对你们说的，是关乎你们发起战争的理由，以及你们对待胜利的态度。这或许，比任何战术更加重要。”
他环视众人，缓缓读出一段来自古老东方、蕴含着至高智慧的篇章，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岁月的沧桑与哲思的冷焰：
“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他停下来，用沉缓的语气解释：“军队、武器，这些都是不吉祥的东西，连天地万物都厌恶它。所以，真正懂得‘道’、遵循自然规律的人，不会轻易地去依靠、使用它。”
他看到一些头领眼中露出不解，战争对他们而言，如同狩猎，是生存的一部分。
冷枫继续并解释：
“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
“平和安居时以左为尊贵，而用兵打仗时则以右为尊贵。这杀伐之器，并非君子所应常持之物，只有在万不得已、没有其他选择的时候，才能动用它。而且，即便使用，内心也要保持平静、淡然，不应以此为乐。”
他的目光变得严厉起来，直指史奈夫部族与南方常年征战的核心：
“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
“战胜了，不要觉得是件多么美妙、值得夸耀的事情。如果认为战胜是美妙的，那就是以杀人为乐。而一个以杀人为乐的人，或者部族，是绝不可能真正得到天下（指长久统治与民心归附）的。”
他接着阐述那古老而庄严的仪式感，将战争的本质赤裸裸地揭开：
“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处之。杀人之众，以悲哀莅之，战胜以丧礼处之。”
“吉祥的事情以左为上，凶丧的事情以右为上。军阵之中，偏将军站在左边，上将军站在右边——这说明，是以办理丧事的礼仪来对待战争！战争意味着大规模的杀人，所以要带着悲哀的心情去面对它，即使战胜了，也要用丧事的礼仪来处理后续。”
整个场地，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啸而过的北风，似乎也在这番话语面前变得小心翼翼。这些来自遥远星球的、充满悲悯与警醒的智慧，如同九天垂落的玄冰，瞬间浇灭了部落头领们心中因之前战术讲解而升腾起的些许狂热。
他们回想着自己部族以往的行为。每一次对南方的“胜利”劫掠归来，都会点燃巨大的篝火，狂欢痛饮，炫耀着缴获的财物和砍下的头颅，仿佛那是无上的荣光。他们何曾有过半分“悲哀”？何曾以“丧礼”处之？他们正是在“乐杀人”而不自知！
史奈夫更是浑身剧震，脸色煞白。他想起自己每次出征前，是如何在部落民狂热的呼喊中，感受到权力的快意；想起自己是如何将南方的骑士视为待宰的羔羊，将战争视为获取荣耀和财富的途径……“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乐杀人者不可得志于天下”……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那颗被野蛮和仇恨浸染多年的心上。
冷枫看着他们震撼而迷茫的表情，知道这古老的智慧正在剧烈地冲刷着他们固有的观念。他最后总结道，声音恢弘而沉重：
“这就是你们过去错误的根源！你们轻率地发动战争，将为生存、为守护而不得已使用的武力，当成了掠夺和彰显勇武的工具！你们在胜利后狂欢，将夺走无数生命、制造无数孤儿寡母的行为，视为值得庆祝的功绩！这样的战争，除了带来死亡、仇恨和文明的倒退，还能带来什么？这样的胜利，又如何能长久？如何能真正让你们部族强盛，让你们的人民安居？”
他指向南方，也指向他们自身：“无论是艾妮·熙德，还是你史奈夫，如果无法理解‘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如果无法在胜利后‘以悲哀莅之，以丧礼处之’，那么，费雷泽的战争就永无宁日。即便没有恶魔，你们也会在彼此的内耗中流尽鲜血。”
“真正的强大，不在于能杀死多少敌人，而在于能否让和平降临，让生命得以繁衍，让文明得以进步。动用武力，必须是最后的选择，是为了守护更多生命而不得不背负的罪孽与沉重！这，才是‘道’，才是超越个人勇武、甚至超越神明力量的，真正的文明基石！”
话语落下，旷野之中，唯余风声。所有部落头领，包括史奈夫，都深深地低下了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关于战争、生命与文明的痛苦反思之中。天使彦静静地凝视着冷枫的背影，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感慨与敬意。她明白，冷枫此刻播撒下的，不仅仅是战胜恶魔的战术，更是一颗关乎费雷泽未来文明走向的、名为“仁”与“道”的神圣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