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刺骨的寒意自他重归体内的凡尘道种深处弥漫开来，像一根根无形的冰针，扎遍他每一寸经络。
林风的意识仿佛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半高悬于九天之上，俯瞰着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另一半则沉沦于这无尽的冰冷与死寂之中，动弹不得。
他成了这天道的一部分，却也成了这天道的囚徒。
就在这片死寂的乱葬岗上，老槐树的枯枝在夜风中发出鬼魅般的呜咽。
一缕比游丝还要微弱的残念蜷缩在一捧冰冷的香灰里，那是白小怜最后的存在痕迹。
她的视线模糊，却固执地望着远处那座顶天立地的无字巨碑，碑身上狰狞的裂痕，如同这破碎山河的伤口。
她微弱的念头在风中飘散：“哥哥说……灯是我点的……那这一次……我再为哥哥……点一次……”
一滴晶莹剔透，却蕴含着无尽生命与神性的血液，从她虚幻的指尖缓缓滴落，渗入那早已熄灭的香灰。
嗡的一声轻响，死灰复燃。
一缕残香燃起，没有袅袅盘旋，没有随风飘散，而是化作一道笔直的青烟，如利剑般刺破夜幕，直冲天际。
那青烟在漆黑的夜空中不断变幻、凝聚，最终竟硬生生勾勒出一个清晰无比的“林”字！
这个字，是坐标，是呼唤，更是以生命为代价的最终祈愿。
轰隆！
远方的天际线，一道血色流光撕裂云层，以一种不讲道理的狂暴姿态悍然撞向大地。
流光敛去，现出一道英姿飒爽却狼狈不堪的身影。
叶红绫浑身浴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身上华丽的战甲早已崩碎，只余下几片关键部位的甲片，背后鲜红的披风被撕扯得如同破布。
她手中那杆威震万族的赤凰战戟，此刻戟刃上遍布缺口，戟身魔气缠绕，显然是经历了一场难以想象的惨烈血战。
她刚一站定，便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夜空中那个由青烟组成的“林”字。
她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大怒，原本因力竭而苍白的脸上泛起一股病态的潮红。
“白小怜！”她咬牙切齿地低吼，声音里满是滔天的怒火，“老子在域外拼死拼活打完了万族那些杂碎才回来，你就敢在老子眼皮子底下把自己烧没了？”
怒吼声中，她没有丝毫犹豫，猛然将手中的赤凰战戟狠狠插入脚下龟裂的大地！
“战神图腾，起！”
伴随着一声震彻天地的咆哮，大地剧烈颤抖。
一道古老而霸道的图腾自战戟插入之处冲天而起，图腾之上，一尊顶天立地的战神虚影咆哮而出，化作千丈之巨。
那虚影与叶红绫的身形完美重合，她抬手，虚影便抬手，她握戟，虚影便握戟。
一股要将这天地都捅个窟窿的无匹战意，轰然爆发！
“林风！给老子滚出来！”
叶红绫双目赤红，汇聚了全身残余力量与不屈战意，操控着战神虚影，将那巨大的战戟奋力一挥，朝着那片被法则封锁的虚空，狠狠劈了过去！
咔嚓——！
宛如琉璃破碎，天穹被这一戟硬生生劈开了一道狰狞的缝隙。
缝隙之中，不再是星辰，而是翻涌的混沌气息。
一道模糊的残影在混沌中浮现，正是林风。
然而，他的身上缠绕着无数条由天地法则凝聚而成的金色锁链，每一条锁链都深深地勒进了他的魂体之中，将他牢牢地禁锢在那片虚无之内，无法下界。
他望着下方那个浴血而立，宛如疯魔般的身影，感受着她那燃烧生命换来的惊天一击，沙哑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痛楚：“你们……何必？”
这一声“何必”，彻底点燃了叶红绫的怒火。
“少废话！”她怒声咆哮，声音震得四野回响，“你以为老子是为了这狗屁天下？老子是为了你！林风，你听好了！你要是敢不回来，老子今天就把这天……再砸一遍！”
话音未落，她高举战戟，试图再次凝聚战意。
然而，她早已是强弩之末，那杆陪伴她征战一生的赤凰战戟再也承受不住这股超越极限的力量，发出一声哀鸣，寸寸崩裂。
叶红绫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身体摇摇欲坠，可她依旧死死地攥着手中的半截残戟，倔强地指向天穹，那眼神，仿佛要将这天道都燃尽。
就在此刻，白小怜以生命点燃的祈愿香火，与叶红绫燃烧战魂的滔天战意，这两股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执着的力量在空中交汇，不受控制地轰然撞向了那座巨大的无字碑，精准地没入了碑身的裂痕之中。
刹那间，高悬于天道之上，被法则锁链束缚的林风，心口那颗冰冷死寂的凡尘道种，毫无征兆地轰然剧震！
一股不属于他的记忆洪流，如决堤的江海，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那是青梅竹马的师妹，为他挡下戮仙剑，在他怀中化作漫天光雨，临终前只说了一句“师兄，活下去”。
那是妖族的狐帝，为他燃烧九尾，逆转时空，只为送他逃出生天，最后的回眸一笑颠倒众生。
那是魔门的圣女，为他背叛魔主，引动天魔解体大法，与亿万魔军同归于尽，魂飞魄散前高喊着他的名字。
那是……
六位女子，六段人生，六场惨烈的赴死，六次撕心裂肺的诀别。
一幕幕，一帧帧，如同最锋利的刀，在他灵魂深处反复切割。
她们不是冰冷的符号，她们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光。
他一直以为，自己承载着她们的希望，要成为天道之主，要重塑乾坤，要为她们创造一个完美的世界。
可直到此刻，他才幡然醒悟。
什么天道之主？
什么救世之责？
那都是狗屁！
他从来就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他也不是什么被选中的救世主！
他猛然睁开双眼，眼中不再是身为天道的淡漠与冰冷，而是燃起了熊熊的烈焰，那是属于凡人林风的愤怒、悔恨与爱！
“老子不是天道之主——”他对着虚空，对着这无情的法则发出了一声源自灵魂深处的咆哮，“老子是她们点的灯！”
话音未落，他那被法则束缚的残影竟做出了一个让天地都为之失色的动作。
他伸出右手，五指成爪，没有丝毫犹豫地撕开了自己的胸膛，在那片虚无的魂体中，硬生生将那颗与他性命交修、代表着天道权柄的凡尘道种，给活活地挖了出来！
他托着那颗散发着无尽道蕴却冰冷刺骨的道种，看也不看，便朝着下方无字碑的裂痕，狠狠地按了进去！
轰——！
当道种与无字碑接触的瞬间，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青光冲天而起，瞬间席卷了整个世界。
法则锁链寸寸断裂，天穹缝隙轰然闭合，所有异象尽数消散。
青光之中，林风的身影由虚化实，彻底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实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从空中缓缓落下，双脚踏在了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大地上。
他没有理会摇摇欲坠的叶红绫，也没有去看那座正在发生惊天变化的无字碑，而是踉跄着走到老槐树下，在那捧尚有余温的香灰前，双膝一软，重重地跪了下去。
他伸出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捧香灰，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瑰宝。
他将脸深深地埋入其中，滚烫的泪水决堤而下，浸湿了灰烬。
“小怜……”他喉头滚动，压抑了万古的悲伤与思念化作一声沙哑的哽咽，“哥哥……回来了。”
天际，一线鱼肚白撕开了长夜的黑暗。
新纪元的第一缕晨光洒落人间，温暖而圣洁，恰好照耀在那座巨大的无字碑上。
金色的阳光下，原本空无一字的碑面，竟缓缓浮现出一行苍劲有力、仿佛蕴含着众生信念的大字：
葬天者，林风，生于凡尘，归于众生。
晨光映照在林风的脸上，为他渡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仿佛预示着一个全新时代的开启。
他缓缓抬起头，感受着这劫后余生的温暖，可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寒意却从他空荡荡的胸口处悄然蔓延开来，那是一种比被法则锁链禁锢时更加深邃、更加本质的空洞。
仿佛随着道种的剥离，他生命中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也一同被永远地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