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老少几个人,历经了黑水沼泽的生死磨难,又跋涉了不知多少崎岖的山路,当那熟悉而巍峨的“天门关”轮廓,终于出现在被风雪模糊的地平线上之时,箫景轩的眼眶,一瞬间湿润了。
这里就是他的第二故乡北境,是他曾经浴血奋战、守护多年的边关!
寒风裹挟着雪沫子,如同刀子一般,刮在他的脸上,带着故乡特有的凛冽与苍凉。
这一道关墙,是依靠着险峻的山势而建,斑驳的墙体之上,满是刀劈斧凿和烟熏火燎的痕迹,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如同一位伤痕累累,却屹旧挺直着脊梁的巨人。
然而,与自己记忆中的旌旗招展、士卒如龙似虎的景象不同,此刻的天门关,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以及肃杀之气之中。
关墙之上,值守的士兵身影稀疏,甲胄破旧,手中的兵刃,在风雪之中闪烁着寒光,每一张被风霜侵蚀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瘦黄与凝重。
关墙之外,视野所及的雪原那一端,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密密麻麻、如同蚁群一般的营帐和栅栏,将天门关如同铁桶一般,团团地围住了!
那是北狄人的铁骑大军!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一种绝望的气息。
“终于……到了。”
豆豆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衣物,脸色依旧苍白,但是眼神却坚定地望着那一座雄关。
这一路的颠沛流离,让她褪去了曾经的柔弱,多了几分坚韧不拔。
苗苗躲在她的身后,小手紧紧地抓着她的衣角,好奇又害怕地看着那巨大的关城和远处的敌营。
墨先生依旧是那一副青衫落魄的模样,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风霜之色。
他眯着眼睛,打量着远处的北狄大营和沉寂的天门关,淡淡地说道:
“看来,我们来的不是时候。这天门关,已经被围得像铁桶一般了。”
“围城……”箫景轩的心沉了下去。
他是军人,深知被长期围困的可怕之处。尤其是北境的冬天,缺粮、严寒、伤病,每一样,都能够轻易地摧毁一支军队的意志。
“怎么进去呢?”豆豆忧心忡忡地问道。
关防如此严密,城外还有敌军重兵,他们这几个人,如何能穿过重重的封锁,进入关内?
墨先生没有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看似普通的木质哨子,放在唇边,运起一丝内力,吹出了一段极其古怪、忽高忽低、仿佛是某一种鸟类啼鸣的旋律。
这声音在呼啸的风雪之中,并不刺耳,却传得很远很远。
片刻之后,关墙的一侧,一处极其隐蔽的、被积雪和冰挂覆盖住的悬崖峭壁上,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咔哒”声。
一块巨大的、与山岩颜色无异的“石头”,竟然缓缓地向内移动了,后面露出来了一个仅仅容纳一个人通过的狭窄缝隙!
一个穿着棕色伪装服、脸上涂着油彩的士兵,探出头来,警惕地向下面张望。
这个是暗道!是天门关通往外界,用于奇兵突袭,或者是传递绝密情报的暗道!
墨先生对着上面打了一个复杂的V字形手势。
那一个士兵仔细地辨认了一下,又看了看墨先生身后的箫景轩等人,尤其是注意到箫景轩,那即便是落魄,也难以掩饰的军人气质之后,点了点头,缩回头去,示意他们上来。
“走!”墨先生低喝一声,率先如同灵猿一般,攀上了那陡峭的冰壁。
箫景轩护着豆豆和苗苗,紧随其后。
暗道的内部狭窄、潮湿而阴冷,弥漫着一股土腥味和铁锈味。
引路的士兵一言不发,举着昏暗的油灯,沉默地走在最前面带路。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出现了一抹亮光,隐隐约约地传来了人声。
走出了暗道的出口,他们发现自己已经是身处关城内部了,这个是一个类似仓库的偏僻角落。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的心,一瞬间揪紧了!
与其说这是一个军事要塞的内部,不如说是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充满绝望的难民营。
狭窄的街道两旁,挤满了受伤的士兵,他们有的缺胳膊少腿,躺在冰冷的屋檐之下,伤口只是用脏污的布条简单地包扎,冻得发紫的脸上毫无生气;
有的则蜷缩在角落里,眼神空洞木然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等待死亡的降临。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草药味,还有一种……饥饿的气息。
许多面黄肌瘦的平民,也夹杂在其中,老人、妇女、孩子,他们裹着,或者是绑着,所能够找到的一切御寒之物,包括一段破碎的麻绳,几块稀烂的树皮,以及一团结满秽物的纸屑。
他们在寒风中瑟瑟地发抖,眼神麻木。
这个时候,有两个负责后勤的辅兵,抬着担架匆匆地一走而过,担架上盖着白布,下面显然是已经冻饿,或者是受伤而死的尸体。
立马就看到一个满脸胡碴的老头子,飞跑上前,抢了那正不断飘飞的盖尸白布,缠裹在自己瑟瑟发抖的身上,飞跑着,拐向巷子一角的深处,不见了人影。
抬尸体的两个人一愣,才反应过来,急忙放下手中的担架,去追那小偷小贼。
箫景轩瞥了那个尸体一眼,立马惊呆了。
“那个不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欧阳晓晚么?”
她那曾经的优雅精致的左脸庞上,赫然有一个巴掌心大小的血洞,洞里的血液,如同泉水一般,还在沽沽地流淌。
“晓晚!你醒醒!醒一醒!”箫景轩几乎是扑下去,一把抱起她,拼命地摇晃着她。
又抽出右手来,死命地去堵她脸上的血洞。
“怎么会……这样……”豆豆见状,立马捂住了嘴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来,眼中充满了震惊与不忍。
她记忆中的北境边关,虽然艰苦,但是也绝不该是如此现状,比地狱的凄惨景象更胜一筹。
血洞没有堵住,他撕下自己的衣衫去包扎。
箫景轩左手的拳头紧握,指甲几乎掐进了肉里面。
他看着那些曾经生龙活虎的同袍,尤其是这个女人,她的要强,她的对他的倾慕,昔日的一幕幕,在眼前恍然而过。
而如今,她却变成了这一般模样,他心如刀割。
“粮草……断了。她…拼死抵抗三天三夜,未进一粒米…早就已经…断气了。”
后面跟着走过来的,是一个右眼扎着绷带的,穿军服的士兵,见到富有军人气质的箫景轩,正在抢救着自己的女上司,那不一般的表情,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深深的疲惫,
“啪!”箫景轩闻言,右手一下子打在剑柄之上,脆响声传来。
“我们已经被围困了两个月了。朝廷的援军和粮草……迟迟地不来到。关里的存粮,十天前就见底了。现在……连战马都杀得差不多了。”士兵见他的模样,犹如见到了救星。
他指了指不远之处,几个士兵正在费力地分解一匹倒毙的马匹,周围围着一圈眼睛发绿发亮的人,他们的喉结不断地滚动着,仿佛是想要生吞了这一匹战马。
“军医和药材呢?”墨先生沉声地问道。
“重伤的……基本上都熬不过几天,救也无望了,就被果断地断药了。轻伤的……也只能硬扛慢拖了。药材?早就快用完了,量少人多,不顶一丁点儿事。现在有一点伤,发一点热,基本就是等死了。”
士兵的语气没有任何的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这样一种麻木,比哭喊谩骂,更让人心寒。
就在这时候,一阵压抑的争吵之声,从前方的指挥所方向传了过来。
“……赵副将!咱们不能再等再拖了!必须组织人手,今夜就突围出去!哪怕是冲出去一个是一个,把消息送出去!”一个粗犷的声音激动地吼道。
“突围?拿什么突围?!弟兄们饿得连刀都拿不稳了!外面北狄人的几万大军包围着,出去也就是送死!”
另一个略显苍老,却带着威严的声音反驳道,语气中充满了无奈与焦灼,“再等一等!朝廷绝对不会放弃我们不管的!信使一定已经派出去了!”
“等?再等下去,不用北狄人打进来,我们自己就饿死冻死在这关里了!赵副将!你睁开眼睛看一眼吧。”
“够了!李校尉!执行军令!上面有令的,要严防死守!谁敢再言突围之言,动摇军心,按军法处置!”
争吵声平息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令人窒息的绝望。
绷带士兵低声道:“那两个人是赵天德副将和李莽校尉。赵将军现在是关内最高的指挥官了,王老将军……上个月守城之时,中了一支带毒冷箭,重伤不治……”
王老将军……箫景轩的心中又是一痛,那是他非常敬重的一位老帅,带毒…冷箭。
这个…复杂了…
墨先生却是沉默地听着,看着周围如同人间炼狱一般的景象,眼神深邃又木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豆豆看着那一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神麻木的孩子们,又看了看紧紧依偎着自己的苗苗,一股强烈的酸楚涌上了心头。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或许正孕育着新的生命?),一种源自母性和“丰饶”本能的不忍,让她几乎要落下眼泪来。
她忽然挣脱箫景轩的手,快步走到街边,一个蜷缩在母亲怀里、正冻得嘴唇发紫的小女孩面前。
那母亲警惕地看着她,将孩子搂得更紧,生怕被抢走了。
豆豆没有说话,只是蹲下身去,伸出一双手,轻轻地覆盖在女孩冰冷的小手上。
她闭上眼睛,努力集中精神,试图沟通脑海之中,那沉寂已久的系统,调动体内那微薄得可怜的“丰饶”之力。
【能量严重不足……无法进行大规模的治愈……】
【检测到微弱生命请求……启动最低限度生命维持协议……】
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流,如同冬日的残烛一般,从豆豆的掌心,渡入女孩子的体内。
女孩子那原本急促而微弱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丝丝,青紫色的嘴唇,也恢复了一点点血色。
她茫然地睁开眼睛,看着赛豆豆。
那个母亲愣住了,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猛地就要给豆豆磕头:“仙女!您是仙女吗?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豆豆连忙扶住她,虚弱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道:“我……我不是仙女……我帮不了你们太多……”
她忽然感觉到一阵眩晕,仅仅只是这一点点消耗,几乎又抽空了她好不容易恢复的力气。
但是这一幕,却被不远处的几个士兵和老百姓看在眼睛里。
他们看着豆豆的眼神,从最初的麻木,逐渐变成了惊疑,甚至……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火苗。
墨先生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他走到豆豆的身边,低声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的力量,在此刻显露,未必是好事情。”
豆豆抬起头,看着墨先生,眼中含着眼泪,却异常坚定:“可是……先生,难道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等死吗?苗苗的体质……我的力量……哪怕只能够多救一个人……”
箫景轩也走了过来,他看着妻子眼中那一股不忍与倔强,又看了看这满关的惨状,一股属于军人的血性,涌了上来。
他对着墨先生,抱拳沉声道:“墨先生!您带我们至此,必然有其深意的!如今关内情势已然至此,景轩恳请先生,念在关内数万军民的性命,出手相助!”
墨先生看着箫景轩,又看了看豆豆,最后目光扫过那些充满渴望与绝望的眼睛,沉默了良久。
风雪吹动他的青衫,猎猎地作响。
终于,他缓缓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粮草,或许是有一线生机。药材,也并非毫无办法。”
他顿了顿,在所有人骤然亮起的目光之中,继续说道:
“但是,这都需要冒大险,都是需要付出很大代价的。而且,还需要这关内上下,还有不少的人,敢战,敢相信我。”
他的目光,投向了那一座沉寂又破败的指挥所。
“现在谁可以带我去见赵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