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凯的陷落，并非始于城墙的崩塌，而是始于人心的溃烂。
当最后一个藏在金字塔地窖里的麦饼被分食殆尽，当第一声因饥饿而啃食同伴尸体的咀嚼声在寂静的街巷响起，马洛·莫·坎达克便知道，他的黄金之城，完了。
他站在金字塔顶层的露台上，空气中那股酸腐的恶臭仿佛有了实质，黏腻地包裹着他华贵的托卡长袍。他的目光越过城墙，再次投向那个该死的神迹之地。
那里，篝火熊熊，烤肉的香气即便是隔着数里，也仿佛化作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撕扯着他空虚的胃袋。歌声与笑语如潮水般涌来，拍打着渊凯死寂的城墙。
最让他绝望的，依旧是那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
伊莉雅·坦格利安。
她此刻正骑在一头圆滚滚的、糖果色鳞片的幼龙背上，小手里抓着一把不知名的红色果子，一颗一颗地丢进嘴里。她的脚边，堆着小山一样的新鲜瓜果，那是城内任何一个贤主愿意用一整座金字塔来换取的生命之源。
而那些被沐青解救的奴隶，那些本该卑微如尘土的“挣脱者”，正围坐在篝火旁大快朵颐。他们穿着崭新的皮甲，手中拿着闪烁着寒光的武器，脸上洋溢着一种马洛从未在任何奴隶脸上见过的、名为“希望”的光彩。
“大人……我们……我们撑不住了。”一个同样面黄肌瘦的贤主，声音嘶哑地在他身后说道，“卫兵们……开始抢夺平民的食物了。再这样下去，不等敌人攻城，我们自己就要变成一座食人者的地狱。”
马洛没有回头。
他的视线，死死地盯着城外那个如同泰坦般的身影。
沐青。
他正赤裸着古铜色的上身，巨大的手掌中握着一柄比人还高的战斧，另一只手则抓着一整只烤得滋滋冒油的巨兽后腿，毫无形象地大口撕咬着。他似乎察觉到了马洛的注视，抬起头，隔着遥远的距离，对他露出了一个充满嘲弄的、白森森的笑容。
那一刻，马洛·莫·坎达克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彻底碎裂。
这不是战争。
这是一场戏弄，一场单方面的、神明对凡人的、残忍的围猎。
“传我的命令。”马洛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打开北门。”
身后的贤主愣住了。“大人？北门……那是通往弥林的方向！我们……”
“我们？”马洛缓缓转过身，那双因饥饿而深陷的眼睛里，闪烁着毒蛇般冰冷的光，“渊凯已经没有‘我们’了。只有能活下去的人，和即将成为食物的尸体。”
他没有再看属下惊恐的表情，径直走向金字塔的内部。他要带走的，不是那些愚蠢的、只知道哭嚎的同僚，而是他地窖里最后的、也是最宝贵的财产——黄金。
只要有黄金，无论是在弥林，还是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他马洛·莫·坎达克，依旧是“黄金之手”。
渊凯的北门，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中缓缓开启。
没有命令，没有组织。
早已在饥饿与绝望中崩溃的自由民与奴隶主们，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向城外涌去。他们互相推搡，互相践踏，为了争夺一线生机，将人性中最丑恶的一面暴露无遗。
而在城外，晨曦之城的军队只是静静地看着。
巨龙在天空中盘旋，精灵弓箭手在高地上引弓待发，那些刚刚吃饱喝足的“挣脱者”们则拄着武器，用一种混杂着怜悯与快意的眼神，欣赏着这幕旧日主人的丑态。
他们没有追击。
因为恐惧，是比刀剑更锋利的鞭子。它会驱赶着这群败犬，将渊凯陷落的恐怖，将晨曦之城不可战胜的神话，带到奴隶湾的最后一座壁垒——弥林。
……
弥林，伟主们的议事厅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高耸的彩色玻璃窗外，是这座奴隶湾最宏伟、最繁华的城市。但此刻，没有一个伟主有心情欣赏这一切。空气中弥漫着来自北方的、失败的酸臭味。
“铁将军”普雷兹纳克·佐·卡格兹的脸色，比他身上那套青铜鳞甲还要冰冷。他刚刚结束了一场堪称耻辱的撤退。他引以为傲的无垢者军团，甚至没能与敌人进行一场真正的会战，就被渊凯那群毫无战意的商人贤主的溃败所拖累，狼狈地退回了弥林。
他不是败给了敌人，他是败给了愚蠢与懦弱。
“一群只会用金币计算勇气的肥猪！”普雷兹在心中咒骂着，手指紧紧捏着腰间的剑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憎恨渊凯的商人，甚至超过憎恨那个神秘的敌人。
议事厅的门被猛地推开，一股混合着汗水与尘土的恶臭涌了进来。
马洛·莫·坎达克，这位曾经的“黄金之手”，如今像一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乞丐。他华丽的托卡长袍被撕得破破烂烂，脸上满是污垢，只有那双眼睛，依旧闪烁着精明而阴冷的光。
“普雷兹纳克将军。”马洛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我带来了渊凯的覆灭，也带来了你们的未来。”
他踉跄着走到巨大的沙盘前，将一枚沾着血污的蝎子徽章扔在代表渊凯的模型上，然后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调，开始叙述。
他没有描述战争，因为根本没有战争。
他描述了那片在沙漠中凭空出现的绿洲，描述了那个能让果实瞬间成熟的小女孩，描述了那头将旗舰熔成铁水的巨龙，描述了那个能徒手撼动城墙的、神魔般的男人。
议事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伟主们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他们这些奴隶湾的统治者，第一次从一个亲历者的口中，拼凑出了那个名为“晨曦之城”的、怪物的全貌。
“……这不是凡人的军队。”马洛做出了最后的总结，他的声音因恐惧而微微颤抖，“我们面对的，是一群真正的神。或者说，魔鬼。”
“够了！”普雷兹纳克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声响让所有人都为之一颤。
“神？魔鬼？”这位铁血将军的眼中燃烧着怒火与不甘，“我不管他们是什么！他们有血有肉，就会被刀剑所伤！他们有城墙，就会被投石机砸开！我承认，我低估了他们，尤其是他们的空军优势。”
他指向沙盘：“但这里是弥林！不是渊凯那座用金子和妓女堆起来的沙堡！我们有八百尺高的大金字塔，有足以覆盖整座城市的防御工事，有数倍于他们的军队，还有……还有整个吉斯卡利帝国的荣耀！”
普雷兹纳克的慷慨陈词，让伟主们稍稍恢复了一些血色。但马洛只是冷笑着，用一句话就击碎了将军的豪言壮语。
“荣耀能填饱肚子吗，将军？他们的粮食，是无限的。”
这句话，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所有人的心脏。
是啊，粮食。
他们可以依靠坚固的城墙抵挡攻击，可以依靠庞大的军队消耗敌人。但他们无法凭空变出粮食。弥林城内近三百万张嘴，每天消耗的物资都是一个天文数字。一旦被长期围困，渊凯的今天，就是弥林的明天。
绝望，如同潮水般再次淹没了议事厅。
他们引以为傲的财富、军队、城墙，在敌人那近乎“创世”的后勤能力面前，都成了一个可悲的笑话。
“常规的战争，我们已经输了。”普雷兹纳克终于承认了这个事实，他颓然地坐下，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所以……”一个阴柔而狂热的声音，从议事厅最阴暗的角落响起，“我们就必须使用……非常规的手段。”
所有人循声望去。
斯卡哈兹·佐·帕尔，吉斯卡利众神的大祭司，缓缓从阴影中走出。
他穿着一件绣着血色鹰身女妖图案的黑色长袍，脸上画着诡异的油彩，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狂热火焰。他不像是一个神职人员，更像是一个从地狱中归来的巫妖。
“将军畏惧他们的巨龙，贤主畏惧他们的富饶。”斯卡哈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蛊惑力，“但你们都忽略了最核心的一点——他们是异端！是伪神！他们的力量，源于对古老法则的亵渎！”
他张开双臂，如同一个即将拥抱信徒的救世主。
“我们的祖先，伟大的吉斯卡利帝国，也曾面对过瓦雷利亚的龙王。他们虽然失败了，却在无数次血的献祭中，窥探到了足以与神明抗衡的禁忌之力！”
“血魔法？”一个年迈的伟主失声惊呼，脸上满是恐惧。
“不，是比血魔法更古老，更强大的东西。”斯卡哈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痴迷而扭曲的笑容，“是召唤！是祈求！是向那些沉睡在混沌深渊中的、真正的古神，献上我们最虔诚的祭品，换取足以吞噬一切的‘神罚’！”
普雷兹纳克猛地站起，厉声喝道：“住口！斯卡哈兹！那是被禁止的仪式！会招来无法控制的灾祸！”
“无法控制？”斯卡哈兹狂笑起来，“将军，我们现在还有什么可失去的？我们的城市即将被围困，我们的奴隶即将被解放，我们的头颅即将被挂在伪神的城墙上！当末日已经降临时，拥抱更深的地狱，才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他环视着所有伟主，声音陡然拔高：“那些伪神，珍惜每一个生命，甚至连石人都视若珍宝。而我们，拥有这个世界上最丰厚的祭品——数以百万计的、卑贱的奴隶！”
“只要我们献上十万个灵魂，就能唤醒‘无尽饥渴者’的一缕意志！它将吞噬那棵该死的圣树，污染他们的土地，让他们的神国，重新变回一片不毛的诅咒之地！”
“到那时，没有了神迹的伪神，在将军您的无垢者军团面前，不过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议事厅内，针落可闻。
每一个伟主的脸上，都交织着恐惧、贪婪与挣扎。
这是一个魔鬼的契约。
用十万奴隶的生命，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胜利。
马洛·莫·坎达克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他看着斯卡哈兹，用一种商人评估货物的眼神，冷静地问道：“成功的几率，有多大？”
斯卡哈兹的笑容愈发灿烂：“只要祭品足够……百分之百。”
这句承诺，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彻底的绝望面前，任何一丝希望，哪怕是来自地狱的希望，都显得弥足珍贵。
普雷兹纳克还想说些什么，但他看到，周围的伟主们，那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贵族，眼中已经燃起了与斯卡哈兹如出一辙的、疯狂的火焰。
共识，在这一刻，达成了。
……
弥林大金字塔的最底层，是一处早已被废弃的、比地牢更深邃的空间。
这里曾是古吉斯帝国用来进行最黑暗仪式的献祭之所。空气中充满了凝固了数千年的血腥与怨念，墙壁上刻满了扭曲而亵渎的符文。
斯卡哈兹·佐·帕尔提着一盏由人头骨制成的油灯，缓步走在这片禁忌之地。他的身后，跟着两排沉默的、同样身穿黑袍的祭司。
他们来到地穴的中央。
那里，是一个由黑曜石铺就的、直径超过百尺的巨大圆形祭坛。祭坛的表面，被无数道深邃的沟壑切割成复杂的图案，这些沟壑最终汇集到祭坛中心的血池。
血池早已干涸，只剩下暗褐色的、如同痂一般的沉淀物。
“开始吧。”斯卡哈兹的声音在空旷的地穴中回荡，显得格外阴森。
祭司们开始行动起来。他们从随身携带的陶罐中，倒出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新鲜血液，小心翼翼地填满祭坛上的每一道沟壑。这些血液，来自于刚刚被宰杀的牲畜，只是仪式的“开胃菜”。
斯卡哈兹走到祭坛中心，将手中的油灯放在血池旁。他从怀中取出一本由人皮装订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古老典籍。
他翻开书页，用一种古老的、早已失传的吉斯卡利语，开始低声吟唱。
那不是祈祷，而是呼唤。
不是赞美，而是交易。
随着他的吟唱，祭坛上的血液仿佛活了过来，开始缓缓流动，散发出幽幽的红光。整个地穴的温度，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墙壁上那些沉寂了千年的符文，也开始一个接一个地亮起，闪烁着邪恶的辉光。
“伟大的、沉睡的、饥渴的古神啊……”
斯卡哈兹的声音越来越高亢，越来越疯狂。
“您的信徒，为您献上卑微的祭品……”
地穴的入口处，传来了沉重的锁链拖拽声，以及无数人压抑的、绝望的呜咽。
第一批“祭品”，被卫兵们粗暴地推了进来。
他们是渊凯城破时被俘虏的奴隶，他们的眼神空洞，脸上写满了麻木与恐惧。他们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但那股彻骨的寒意和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让他们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
斯卡哈兹抬起头，看着这些瑟瑟发抖的灵魂，脸上露出了一个满足而残忍的微笑。
他举起一把由黑曜石打磨而成的、形状诡异的祭祀匕首，对准了第一个被拖上祭坛的奴隶。
“……以他们的血肉与灵魂，换取您片刻的苏醒。”
“为我们……降下神罚！”
匕首，猛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