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林，帅帐。
坚硬的牛皮地图上，代表着晨曦联军的黑色箭头，如同附骨之疽，死死地钉在渊凯城的咽喉要道上。
普雷兹纳克·佐·卡格兹，这位被誉为“铁将军”的弥林伟主，正用一根没有任何装饰的铁尺，缓缓划过地图上那片广袤的平原。他的动作沉稳如山，仿佛不是在研究战局，而是在解剖一具冰冷的尸体。
“哈兹卡，”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没有丝毫温度，“你的斥候回报，那些‘精灵’的游骑兵，又烧了我们两个补给点。”
帐内，另一位伟主，哈兹卡·佐·莱兹恩，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那柄镶嵌着红宝石的马鞭。他闻言，发出一声不屑的鼻音。
“一群只会躲在阴沟里的长耳朵老鼠，”哈兹卡抬起头，他那张因为纵情酒色而略显浮肿的脸上，满是吉斯卡利贵族特有的傲慢，“他们只敢在黑夜里啃食我们的粮草，却不敢在白天直面弥林的太阳。”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用马鞭的末梢重重地敲击在那片平原上。
“将军，这片开阔地，是骑兵的舞台，是神赐予我们的决斗场！任何步兵，在‘青铜枪骑’的冲锋面前，都不过是等待被碾碎的麦秆！”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眼神中燃烧着对荣耀的狂热渴望，“渊凯的那些商人已经被吓破了胆，我们不能再容忍这些老鼠继续侵蚀联军的士气了！”
哈兹卡向前一步，微微躬身，但语气却不容置疑：“请您准许我出击！给我三千‘青铜枪骑’，一天之内，我将为您踏平这片草原，把那些精灵的脑袋串在我的枪尖上，作为献给渊凯城墙的装饰品！”
普雷兹纳克沉默了。
他灰色的眼珠转向哈兹卡，那目光平静得如同深冬的湖面，不起一丝波澜。他知道哈兹卡说的是传统意义上的军事真理。在厄斯索斯大陆上，没有任何一支步兵敢在平原上正面抗衡三千名全副武装的重甲枪骑。
但……这些精灵不同。
二十年的“虚伪和平”，让奴隶湾的贵族们几乎忘记了那场“守护之战”的恐怖。他们只记得晨曦之城有龙，有强大的个体，却下意识地忽略了他们同样拥有着匪夷所思的战术与智慧。这些天来，银月游侠神出鬼没的袭扰，精准、高效、一击即退，每一次行动都像外科手术般精确，这绝非一群乌合之众能做到的。
这背后，有一只冷静而可怕的手在指挥。
哈兹卡的骄傲，正是敌人最希望看到的。
普雷兹纳克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他厌恶哈兹卡这种头脑简单的军事贵族，他们将战争视为获取个人荣耀的戏剧，而非一场关乎生死的计算。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哈兹卡说得对，士气正在被侵蚀，他需要一场胜利来稳住军心。
或许……让这头骄傲的雄狮去撞一撞墙，也好。
让他去探一探，那些精灵真正的实力。
“哈兹卡，”普雷兹纳克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谨慎不是懦弱。我的人在那些被烧毁的补给点，没有发现一具完整的精灵尸体，他们带走了自己所有的伤员与死者。这说明他们纪律严明，远超你想象。”
“哈哈哈！”哈兹卡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将军，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纪律都是徒劳！在平原上，骑兵就是神！”
普雷兹纳克不再争辩。他缓缓点头，铁尺在地图上划出一道决绝的直线，从弥林联军的营地，直指渊凯城下。
“好吧，”他说，“去吧。用你的长枪，为我们扫清前路。”
他看着哈兹卡那张因兴奋而涨红的脸，心中补充了一句。
或者，用你的鲜血，为我们称量出敌人的分量。
“让弥林的荣耀，在渊凯的土地上再次闪耀！”普雷兹纳克用一句冠冕堂皇的口号，结束了这次谈话。
哈兹卡得意地行了个礼，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帅帐。他要去召集他的骑士，他已经能闻到胜利与美酒的芬芳。
普雷兹纳克独自站在帐中，凝视着地图上那片平原，久久未动。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片看似平坦的草原，将会成为一个巨大的、吞噬一切的旋涡。
但他不知道旋涡的中心，究竟是什么。
＊＊＊
黄昏。
残阳如血，将渊凯城外的枯草平原染成一片凄凉的暗金色。风中带着草木燃烧后的焦糊味，那是银月游侠们连日袭扰留下的痕迹。
莉娅趴在一处不起眼的缓坡背后，身体与大地完美地融为一体。她身上那件由特殊材料制成的“灰烬斗篷”，在夕阳的余晖下，呈现出与周围环境毫无二致的灰褐色。她就像一块沉默的岩石，只有那双锐利如鹰的紫罗兰色眼眸，冷静地扫视着远方。
在她身边，数百名银月游侠以同样的姿态，潜伏在每一处可以利用的洼地、草丛、甚至自己挖掘的浅坑之中。他们一动不动，呼吸悠长，与这片死寂的平原融为一体。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但那并非恐惧，而是猎手在锁定猎物前，那份独有的、混杂着耐心与杀意的静谧。
“队长，”一个年轻的声音在莉娅身边响起，是伊文。经过二十年的磨砺，曾经的“雏鹰”早已褪去了所有的稚气，眼神沉稳而坚定，“风向开始变了，对我们有利。”
莉娅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目光，越过平原，投向地平线的尽头。在那里，弥林联军的营地如同一头巨大的凶兽，正缓缓苏醒。
斥候早已传回情报。
哈兹卡·佐·莱兹恩与他的“青铜枪骑”，出动了。
“他们会来的。”莉娅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游侠的耳中，“像一群被荣耀蒙蔽了双眼的公牛。他们相信平原是他们的舞台，却不知道，这片平原，早已被我们选为他们的坟墓。”
她的计划，早在塞拉斯的情报送达时，就已经在脑中成型。沐青领主给了她最大的自主权，而她，将用一场最完美的胜利，来回报这份信任。
她检查了一遍腰间箭袋里的箭矢。除了常规的“精灵钢”箭头，还有十支特殊的箭。箭杆上铭刻着微光的符文，箭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深黑色。那是用从“熔岩潜伏者”核心“烬石”中提炼出的高浓度燃素，混合了多种炼金材料制成的燃烧箭。
它们不需要火焰，只需要足够剧烈的撞击，就能爆发出恐怖的高热。
而莉娅知道，没有什么，比数千匹战马在全速冲锋时，马蹄与大地的撞击更剧烈了。
她不动声色地对身边的游侠们做了一个手势。
游侠们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从背囊中取出一支支燃烧箭，搭在了长弓上，引而不发。
他们在等。
等那雷霆万钧的冲锋，将自己送入地狱的门扉。
莉娅抬起头，望向那片已经彻底暗淡下来的天空。她轻轻抚摸着胸前一枚小巧的水晶挂坠，那是沐青领主亲手为她打造的通讯器，可以直接联系到丹妮莉丝女神。
“丹妮莉丝大人，银光……”她心中默念，“就等我的信号了。”
＊＊＊
哈兹卡·佐·莱兹恩发出一阵畅快淋漓的大笑，他胯下的纯血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感受到了主人那股沸腾的战意。
在他的身后，三千名“青铜枪骑”已经列成了一个巨大的、无坚不摧的楔形冲锋阵。人马俱披的青铜重甲，在最后的暮色中反射着森然冷酷的光。每一杆长达四米的长枪都斜斜指向天空，枪尖的锋芒汇成一片死亡的森林。
他们是弥林的骄傲，是奴隶湾最强的陆战力量，是平原上无可争议的王者。
“将军阁下真是越老越胆小了，”哈兹卡对身边的副官轻蔑地说道，“区区几百个精灵斥候，就让他如临大敌。看着吧，今天之后，整个厄斯索斯都会知道，谁才是战争的主宰！”
他举起马鞭，遥遥指向远方平原上那些若隐若现的、渺小的人影。那是故意暴露出来，引诱他们上钩的银月游侠。
“看到了吗？那些可怜虫！他们甚至不敢集结成阵！”哈兹卡的声音充满了戏谑，“他们以为，靠着那点可怜的弓箭，就能阻挡我们的铁蹄？”
他深吸一口气，享受着大战来临前那份独有的、混杂着血腥与荣耀的空气。
“传令！”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长剑，剑尖直指前方，“吹响冲锋号！让那些精灵在绝望中，聆听弥林战神的咆哮！”
“为了弥林！”
“为了伟主！”
苍凉而古老的号角声划破了平原的宁静。
下一刻，哈兹卡第一个催动战马，发起了冲锋。
“冲锋——！”
三千名枪骑同时响应。他们放下骑枪，身体前倾，整齐划一的动作掀起了一股毁灭的浪潮。大地开始剧烈地颤抖，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毁灭而呻吟。
马蹄的轰鸣声汇成一股势不可挡的雷霆，仿佛要将天空都震碎。
在哈兹卡的视线里，远方的那些精灵游侠似乎陷入了慌乱，开始稀稀拉拉地放箭。那些箭矢射在青铜重甲上，只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如同无力的冰雹，连一道划痕都无法留下。
哈兹卡脸上的笑容更加残忍了。
他已经能想象到，长枪刺穿那些精灵纤细身体时的美妙触感，战马的铁蹄将他们踩成肉泥的血腥场面。
越来越近了！
两千米！
一千五百米！
骑兵冲锋的动能已经提升到了极致！
哈兹卡甚至能看清那些精灵脸上“惊慌失措”的表情。
就是现在！
胜利，已是囊中之物！
然而，就在他准备下达最后冲刺命令的瞬间，异变陡生！
一道银色的闪电，毫无征兆地从高空中的云层里垂直坠落！
那不是闪电！
那是一头巨龙！
一头通体银白、身形优雅得如同神只造物的巨龙！
哈兹卡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龙？为什么会有龙？！情报里不是说，晨曦之城的龙都在主战场上吗？
更让他无法理解的是，这头名为“银光”的巨龙，并没有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也没有喷吐足以覆盖整个军团的毁灭龙息。
它只是优雅地、以一种近乎舞蹈的姿态，贴着地面急速掠过。
它的飞行轨迹，正好横亘在“青铜枪骑”冲锋路线的正前方。
当它掠过时，一道细细的、仿佛银线般的火焰，从它的口中流淌而出，精准地洒落在草地上。
然后，地狱降临了。
“轰——！”
一道高达数十米，长达千米的恐怖火墙，在一瞬间冲天而起！
那火焰并非普通的橘红色，而是呈现出一种妖异的惨白色，散发着足以融化钢铁的高温。事先被游侠们悄悄泼洒在草地上的炼金燃油，在龙息的引燃下，爆发出了它最狰狞的面目。
“嘶——！！！”
哈兹卡胯下的战马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凡间生物能发出的悲鸣，猛地人立而起，将他狠狠地掀翻在地。
整个“青铜枪骑”的冲锋阵列，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神罚之墙，在同一时刻，彻底崩溃了。
前排的数百名骑兵连人带马，一头扎进了那片白色的火海，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就在恐怖的高温中化为了焦炭和扭曲的金属。
后方的骑兵想要勒马，但在如此高速的冲锋下，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战马的本能让它们恐惧火焰，疯狂地试图转向、停下，但身后涌来的同伴却狠狠地撞了上来。
人撞人，马撞马。
骨骼碎裂的“咔嚓”声，战马临死的悲鸣声，骑士被踩踏时的惨叫声……所有声音混合在一起，谱写了一曲最混乱、最绝望的末日交响。
那支纪律严明、无坚不摧的钢铁洪流，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就变成了一锅挤在一起、相互践踏、惊慌失措的沸腾肉粥。
哈兹卡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顾不得摔断的手臂，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这幕超出了他一生所有认知的人间炼狱。
他的骄傲，他的荣耀，他的“青铜枪骑”，就这么……完了？
而这，仅仅是噩梦的开始。
“放！”
莉娅冰冷的声音，如同死神的低语，在所有游侠的耳边响起。
数百名银月游侠，从他们潜伏的阵地中站起身。他们拉开长弓，将一支支普通的精灵钢箭矢，射向那片已经彻底乱成一团的“活靶子”。
“噗！噗！噗！”
箭矢入肉的声音连绵不绝。
失去了速度与阵型的重甲骑兵，在弓箭手面前，就是最笨拙的移动靶。精灵钢打造的箭矢，在近距离内，可以轻易地穿透青铜铠甲的缝隙，射入战马柔软的腹部，或是骑士们因惊慌而暴露出的脖颈与面门。
一个又一个枪骑兵，如同被割倒的麦子，纷纷栽下马来。
莉娅冷静地射出一箭，精准地命中了一名试图重整队伍的百夫长。她没有丝毫的喜悦，她的内心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这就是战争。
是沐青领主教会她的，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
骄傲，是这世上最致命的毒药。
而他们，就是解药。
天空中，完成任务的银光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优雅地盘旋了一圈，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杰作，随后化作一道银光，消失在夜色之中。
它甚至不屑于再吐第二口龙息。
因为，剩下的，只是屠杀。
＊＊＊
弥林联军，帅帐。
普雷兹纳克·佐·卡格兹依旧站在那幅巨大的地图前，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个浑身浴血、盔甲破烂不堪的枪骑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与黑色的烟灰，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恐惧。
“将……将军……”他语无伦次地嘶吼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魔鬼！是魔鬼！银色的魔鬼！还有……火！一道从地狱里升起的火墙！！”
“哈兹卡……哈兹卡大人他……”幸存者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全完了！‘青铜枪骑’……全完了！！”
帐内的亲卫们一片哗然。
唯有普雷兹纳克，面无表情。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手，示意亲卫将那个已经精神崩溃的士兵拖下去。
然后，他伸出手，用那根冰冷的铁尺，在地图上，轻轻地将代表着“青铜枪骑”的那枚青铜棋子，扫落在地。
棋子与地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而孤单的声响。
他输掉了一支精锐骑兵，但他得到了他最想要的东西。
——一个确切的答案。
敌人，拥有不止一头可以随时调用的、能够执行精准战术任务的巨龙。
他们可以将龙，当成改变战场地形的战略级武器来使用。
这种战术，这种力量，已经完全超出了凡人战争的范畴。
普雷兹纳克缓缓闭上眼睛。
他仿佛看到了，在那片燃烧的平原上，那些精灵游侠冰冷的眼神。
那不是胜利者的狂喜，而是屠夫在宰杀牲畜时的漠然。
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第一次，沿着这位“铁将军”的脊椎，缓缓爬上。
他输了。
从一开始，他们就输了。
这不是一场为了争夺渊凯城的战争。
这是一场为了他们整个奴隶主阶级，能否继续存在下去的……生存之战。
“传我命令，”普雷兹纳克睁开眼，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收缩所有防线，固守待援。另外……给葛拉兹旦大人传讯。”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道。
“告诉他，我们面对的，不是凡人。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