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打翻的胭脂盒，将燕回山的营盘染成一片暖红，连空气都浸着蜜糖般的暖。
中军帐外的空地上，几十口大铁锅冒着滚滚热气，炖肉的醇香混着新酿的米酒香，在微凉的秋夜里漫开，勾得人舌尖发颤。士兵们围着篝火席地而坐，甲胄上的铜环在火光中叮当作响，像串跳动的音符；笑声与划拳声此起彼伏，“五魁首”“八匹马”的吆喝声撞在帐篷上，又弹回来，将连日来的紧张与戒备驱散了大半。
龙弈端着酒碗，碗沿凝着细密的水珠，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到西营的帐前。
赵彻正坐在石阶上，手里摩挲着个豁口的酒坛，坛口还留着淡淡的酒渍，见龙弈过来，连忙起身，甲胄碰撞的脆响里带着几分局促，像个被点名的老伙计。
“赵将军，前些日子委屈你了。”
龙弈将酒碗递过去，碗沿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湿痕，“为了让苏信彻底放下戒心，不得不演那场戏，委屈你受了些闲气，这碗酒，我敬你。”
赵彻接过酒碗，粗粝的指腹碰着微凉的瓷壁，仰头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嘴角淌到花白的胡须上，他却毫不在意地用袖子抹了把脸，朗声笑道：“统领说的哪里话！”
笑声震得人耳膜发颤，“能换得苏指挥使这样的人才归顺，我老赵受这点罪算什么？再说了，西营的伙夫手艺比我帐里的强，每天能睡安稳觉，不用琢磨军情，我还得谢你给我放了回假呢！”
帐内的众将听着都笑了起来，赵勇笑得最响，一巴掌拍在赵彻背上：“你这老东西，倒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赵凌丰提着酒坛走过来，酒坛晃出细碎的声响，往赵彻碗里续上酒，酒液溅起小小的水花：“赵伯父，我也敬你一碗。要不是你沉得住气，被我们‘审’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这出戏还真演不下去，说不定早被苏信看出破绽了。”
苏信也端着酒碗上前，青衫在火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衣摆被风吹得轻轻晃：“赵将军，在下也敬你。若非你忍辱负重，配合演完那场戏，在下怕是还在歧路上徘徊，看不清萧衍的真面目。这份情，我记着。”
赵彻看着眼前这些年轻人，忽然红了眼眶，浑浊的泪水在眼角打转。他举起酒碗，碗沿的酒珠滚落，对着众人道：“来，咱们共饮一碗！为了护民军，为了能早点打跑秦军，为了天下太平——让老百姓都能吃上热乎饭！”
“为了天下太平！”
众人齐声应和，声音震得篝火都跳了跳。酒碗碰撞的脆响在夜空中回荡，“哐当”“哐当”。
阿婷站在龙弈身边，手里的帕子绞得皱成一团，直到这时才彻底恍然大悟，眼里的迷茫被明了取代。
她伸手轻轻拧了拧龙弈的胳膊，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尾音却飘着笑意：“好啊你，竟然连我都瞒着！这些天我看着赵将军被禁足，看着你和苏指挥使明里暗里较劲，担心得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你倒好，在这里演了出这么大的戏！”
龙弈笑着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将她指尖的微凉都捂热了：“是我不好，让你担惊受怕了。本想早点告诉你，又怕走漏风声，坏了大事。”
他举起酒碗，目光温柔地扫过阿婷泛红的眼角，对着众人朗声道，“这碗酒，敬阿婷。感谢有这么好的姑娘，无论我做什么都肯信我，陪着我。”
众人哄笑起来，赵凌丰更是拍着身边的木桌，酒坛都被震得晃了晃，大声喊：“龙弈，光敬酒可不够！什么时候喝你和阿婷姑娘的喜酒啊？等打退了秦军，咱们可得好好闹一场！”
阿婷的脸颊瞬间红透了，像染上了天边最艳的晚霞，连耳尖都泛着粉。她往龙弈身后躲了躲，指尖攥着他的衣袖，引来更多善意的笑声，营地里的空气都变得甜丝丝的。
秋夜的风穿过人群，带着远处桂树的甜香，混着酒香、肉香，将这片刻的温馨酿得愈发醇厚。篝火噼啪作响，映着阿婷羞赧的笑，映着龙弈眼底的宠溺，也映着众人脸上的期盼。
龙弈低头看着躲在身后的阿婷，悄悄捏了捏她的手，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等天下太平了，就娶你。”阿婷没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指尖却更紧地攥住了他的衣袖，像握住了此生不变的约定。
喧闹的人声渐渐沉下去，龙弈拉着苏信走到营地边缘的老槐树下，篝火的光芒透过枝叶缝隙漏下来，在两人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你的部下……”
“统领放心。”
苏信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带来的弟兄，都是跟着我出生入死的，他们早就看不惯萧衍的猜忌和苛待，跟着我在东齐受够了气，早就盼着能有个真正为民打仗的去处。只要我说一句话，他们定会真心归顺。”
他顿了顿，声音里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忧虑，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只是……舍妹苏雅还在东齐，我……”
“我已经让人备好了马车和随行的大夫。”
龙弈拍了拍他的肩，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来，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等这边事了，就去接她来燕回山，一路都会安排妥当，保准让她平安无事。”
苏信刚要道谢，帐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雨点砸在铁皮上。情报兵慌忙地冲进营地，火把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脸色惨白如纸：“统领！不好了！东齐……东齐出事了！”
龙弈心里“咯噔”一下，像被重锤砸中：“慢慢说，出了什么事？”
“萧衍……萧衍听说苏指挥使的妹妹苏雅姑娘貌美，两天前就派人把她从安陵城掳走了！”
情报兵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带着哭腔，“说是要纳她为妾，听送信的人说，那伙人是萧衍的亲卫，出了名的蛮横，苏姑娘不从，一直在反抗，怕是……怕是会出事啊！现在估计已经走到半路了！”
“啪”的一声脆响，苏信手里的酒碗重重摔在地上，陶片溅起，在火光中闪着细碎的冷光。他猛地转身，青衫下的肩膀剧烈颤抖，平日里温和的眼眸此刻像淬了冰的刀，字字都带着血：“萧衍！我与你势不两立！”
“苏信！”
龙弈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指节用力到发白，声音沉得像块石头，“冷静点！现在冲动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你妹妹更危险！”
赵勇也大步走了过来，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肉干，此刻重重摔在地上，眉头拧成个疙瘩：“萧衍这老东西，真是无耻至极！连个姑娘家都不放过！苏信，你别急，咱们合计合计，定能想出办法！”
苏信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浸着疼：“我妹妹自小纯真，却性子执拗，萧衍那样的豺狼，她定然宁死不从……”
说到最后，声音里已带上了哭腔，拳头攥得死紧，指节泛白。
“我去！”
赵凌丰猛地站起身，银枪在手里转了个圈，枪缨红得像团火，“我带一队轻骑，换上便装，连夜赶路，定能追上他们！”
“我跟你一起去。”
苏信抬头，眼里的愤怒已烧成了决绝的火，在火光中格外刺眼，“东齐的地形我熟，哪条路近，哪个关卡松懈，我闭着眼都能说出来，还能借着过去的身份应付盘查。”
龙弈沉吟片刻，目光在两人脸上转了一圈，最终点了点头，语气沉稳如铁：“好。凌丰带五百精兵，换上便装，苏信引路。”
他转身对亲兵道，“快备最好的战马，每匹都要挑脚力最健的，再备足干粮和伤药，多带些金银——路上若有盘查，能用钱解决的就别动手，尽量别惊动萧衍的大部队。”
“还有，”
龙弈目光沉沉地看向两人，语气凝重如冰，“记住，务必保证苏雅姑娘的安全。若是……若是事不可为，先保全自身，切不可冲动硬拼，留得青山在，总有报仇的机会。”
“明白！”
两人齐声应道，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劲。他们转身就往营外走，青衫与银甲的身影在夜色中疾行，很快就跃上战马，马蹄声哒哒远去，像两道劈开黑暗的闪电。
众人站在营门口，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直到马蹄声彻底融进夜色。篝火的光芒映着每个人凝重的脸，连空气都仿佛冻住了。
阿婷走到龙弈身边，指尖轻轻搭上他的胳膊，声音柔得像飘落的秋絮：“他们会平安回来的，对吗？”
龙弈望着东齐的方向，那里的夜空墨黑如漆，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他握紧阿婷温润的手，掌心的汗混着她的暖意，声音低沉却笃定：“会的。”
营地里的篝火渐渐弱了下去，火星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士兵们却没有散去，他们围坐在一起，没人说话，只是默默擦拭着兵器，刀刃在微光里闪过冷冽的光。甲胄碰撞的轻响、磨刀石摩擦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是在等待着远方的消息。
而龙弈站在营门口，望着东齐的方向，一站就是一夜。风掀起他的披风，猎猎作响，露水压湿了他的靴底，寒意顺着脚踝往上爬，他却浑然不觉。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刺破墨色的夜，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