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哲，二零一九年夏天因为工作调动搬到了贵阳。初来乍到，租房成了头等大事。中介小陈在电话里热情洋溢：“哥，观山湖区有套精品公寓，业主急租，价格只有市价一半！就是……在茅台大厦。”我听过一些关于茅台大厦的风言风语，但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唯物主义者，只当那是茶余饭后的无聊谈资。便宜才是硬道理，我当即拍板去看房。
大厦位于繁华的市中心，外表却与周遭的格格不入。灰白色的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暗沉的混凝土，巨大的“茅台大厦”四个金字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垢，显得黯淡无光。整栋楼似乎比旁边的建筑更早沉入黄昏的阴影里，一种莫名的压抑感扑面而来。
小陈是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在大堂等我时显得有些焦躁，不停地搓着手。“李哥，这楼……年纪是大了点，但房子绝对没问题！”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眼神却有些闪烁。大堂空旷而冷清，只有一盏接触不良的日光灯在天花板上滋滋作响，明灭不定，把我们俩的影子拉长又缩短，缩短又拉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灰尘和某种难以形容的陈旧气息。
电梯是那种老式的铁栅栏门，运行时发出沉闷的嘎吱声，像是在呻吟。小陈按了十四楼，按钮接触不良似的，他连着按了好几下才亮起微弱的红光。“这电梯有点年头了，但安全得很！”他解释道，声音在狭窄的轿厢里显得有些空洞。电梯上升得很慢，透过铁栅栏的缝隙，能看到漆黑一片的电梯井内壁飞速下滑，像无底的深渊。
十四楼到了。电梯门“哐当”一声打开，外面是一条冗长而昏暗的走廊。两边的墙壁是那种老式的、已经发黄发黑的白色涂料，上面布满了莫名其妙的污渍和剥落的痕迹。头顶的灯管坏了一大半，仅有几盏顽强地亮着，投下惨白而摇曳的光，把整个走廊切割得明暗交错。空气更冷了，是一种侵入骨髓的阴冷，与贵阳夏日潮湿的闷热截然不同。更浓的，是那股味道——不仅仅是灰尘，更像是一种……若有若无的，混合了中药、福尔马林以及某种东西缓慢腐烂的复杂气味。
“这层楼……其他住户呢？”我忍不住问，因为这层楼安静得可怕，听不到任何电视声、说话声，甚至连城市惯有的背景噪音在这里都消失了。
“啊，这个……好多都搬走了，空置率比较高。”小陈含糊其辞，快步走在前面，皮鞋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音在走廊里激起清晰的回响，却又仿佛被某种东西吸收了一部分，显得异常沉闷。
他要出租的1404室在走廊的最尽头。房门是厚重的老式防盗门，漆成暗红色，但已经斑驳不堪。对门是1403室，房门紧闭，但在门缝下方的地面上，我清晰地看到，有一小撮灰黑色的、像是纸钱燃烧后的灰烬。
开门进去，房子内部倒是出乎意料的干净整洁，两室一厅，装修简单，家具齐全。客厅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可惜正对着另一栋楼的背面墙壁，采光并不好。或许是价格实在太诱人，或许是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作祟（不愿承认自己会被谣言吓倒），我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签了合同，第二天就拎包入住了。
起初几天，一切正常。除了走廊总是过分安静和阴冷，屋里偶尔会听到一些若有若无的、像是水管震动或是老鼠跑动的声音外，并没发生什么怪事。我甚至开始嘲笑自己当初的紧张。
变化发生在我入住后的第一个周末深夜。
那天我加班到很晚，回到大厦已经快凌晨一点。大堂空无一人，只有保安趴在桌子上似乎睡着了。我独自走进那部老式电梯，按下十四楼。电梯缓缓上升，嘎吱声在寂静的午夜格外刺耳。就在电梯经过十三楼，即将到达十四楼时，突然，“咚”的一声闷响！
声音来自电梯顶部，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掉在了上面，又或者……是有人重重地跳了一下。电梯随之轻微一晃，顶灯疯狂地闪烁起来，明暗交替中，我抬头，仿佛看到头顶那块检修用的盖板边缘，似乎渗出了一小滴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没等我看清，电梯“哐当”一声停住了，十四楼到了。门缓缓打开，外面是那条一如既往昏暗的走廊。我心脏狂跳，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了出去，一路跑回1404，反锁了房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也许……只是电梯故障？我试图安慰自己。
但从那晚起，一些事情开始变得不对劲。
我夜里睡觉总觉得冷，那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阴冷，即使盖上厚厚的被子也无济于事。而且，我开始频繁地做同一个梦——梦里，我躺在这张床上，却能清晰地“看到”床底下，紧紧贴着一具冰冷、僵硬的躯体，它没有呼吸，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仿佛在等待什么。
然后是声音。深夜里，我总会被一些细微的声音惊醒。有时是厕所里传来“嘀嗒……嘀嗒……”的水声，可我明明检查过所有龙头，都没有漏水。有时，是那种“沙沙……沙沙……”的声响，像是指甲非常非常缓慢地刮过木质门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能精准地钻入你的耳膜，撩拨着你最敏感的神经。更有一次，我清晰地听到，从客厅的落地窗方向，传来一阵压抑的、像是女人低泣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模糊不清的呓语。
我开始害怕上厕所，尤其是半夜。马桶那深不见底的洞口，在深夜的寂静中仿佛具有某种魔力，吸引着我的目光，又让我感到无比的恐惧。我总会想起关于这栋大楼的传说——那些垂直的排污管道，连接着每一个单元，是不是也连接着某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我坐在马桶上，总是忍不住幻想，会不会突然从那个黑洞里，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或者，缓缓升起一团纠缠的、湿漉漉的头发？
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对门的1403室。我从未见过那扇门打开，也从未见过有人进出。但每天清晨我出门上班时，总能看见门缝底下又出现了新的纸灰，有时候，还会多出几滴已经干涸发黑的、像是血迹的斑点。有一次，我甚至闻到了一股极其浓烈的、只有在上坟时才能闻到的香烛气味，从1403的门缝里飘出来，经久不散。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我开始失眠，食欲不振，精神也变得恍惚。我向物业反映，他们只是敷衍了事，说会检查电梯，至于邻居，他们只说1403室很久没人住了。我问大楼保安，那个总是睡眼惺忪的年轻保安听到我的问题，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支支吾吾地说：“哥，那层楼……邪门得很，以前……以前出过事，死了好多人，听说是……唉，您还是早点搬走吧！”说完就借故溜走了，再也不肯跟我多说一句。
崩溃发生在七月十五号，农历鬼节那天晚上。
天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空中堆积着厚重的乌云，预示着一场暴雨。我因为一个项目截止日，又一次加班到深夜。回到茅台大厦时，已经快凌晨两点了。大堂依旧空荡，保安不知去向。我一个人走进那部该死的电梯，铁栅栏门在我身后“哐当”合拢，像监狱的门。
电梯缓缓上升。我紧张地盯着楼层显示灯，心里默数：10……11……12……
当数字跳到“13”时，电梯没有任何征兆，猛地顿了一下，然后停了下来！顶灯“啪”地一声熄灭了，紧接着，应急灯亮起，发出幽绿惨淡的光芒，把整个轿厢映照得如同鬼域。按钮面板上，所有楼层的指示灯都熄灭了，无论我怎么按，电梯都纹丝不动。
我被困住了！在十三楼和十四楼之间！在农历七月十五的凌晨！
冷汗瞬间湿透了我的衬衫。我徒劳地拍打着铁栅栏门，大声呼救，声音在狭小密闭的空间里撞击回荡，显得如此绝望和无力。外面死寂一片，没有任何回应。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阵声音，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起初很轻微，像是指尖无意间划过金属表面。然后，声音变得清晰、持续起来——“滋啦……滋啦……”
是从电梯井里传来的！就在轿厢外面！那声音，分明就是指甲，长长的、坚硬的指甲，正在缓慢而用力地刮擦着电梯轿厢的外壁！
“滋啦……滋啦……”声音绕着轿厢移动，从上到下，从前到后。它似乎在寻找，寻找一个可以进来的缝隙。
我吓得魂飞魄散，紧紧贴在轿厢最里面的角落，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
刮擦声停了。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下来，比刚才的声音更令人窒息。
然后，一种新的声音响起。是摩擦声，粗糙的、沉重的摩擦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沿着粗糙的电梯井内壁，从上面，一点一点地，爬下来。
“咚……”一个轻微的撞击声，落在电梯轿厢的顶部。就是那天晚上我听到的声音！但这次更清晰，更真实！
顶部的检修盖板，似乎被什么东西压得微微向下凸起。紧接着，一缕缕湿漉漉、黏糊糊的黑色长发，如同拥有生命的水草，从盖板的缝隙边缘，缓缓地、缓缓地垂了下来。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带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臭和福尔马林混合的气味，瞬间充斥了整个轿厢。
我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极致的恐惧攫住了我的喉咙。
那些垂下的发丝开始蠕动，缠绕。然后，一颗头颅，缓缓地从盖板缝隙中挤了下来，倒悬着，与我的脸平行。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一张脸。皮肤是那种在水里泡胀了的、不自然的青白色，布满暗紫色的尸斑。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两个空洞，边缘腐烂发黑，粘稠的暗红色液体正从里面缓缓渗出、滴落。没有鼻子，只有一个黑洞。而它的嘴，却以一个极其夸张的弧度向上咧开，形成一个僵硬而怨毒的笑容，露出黑黄色的、参差不齐的牙齿。
它就这么倒挂着，用那两个空洞“凝视”着我。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四肢冰冷僵硬，连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感受着那几乎要让我心脏停跳的恐怖。
它咧开的嘴，动了。没有声音发出，但一个冰冷、恶毒的意识流，如同冰锥般直接刺入我的脑海：
“下……来……陪……我……”
“啊——！！！”
我终于爆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也就在这一刻，电梯顶部的应急灯猛地闪烁了几下，轿厢里的灯“啪”地全亮了，电梯恢复了运行，平稳地向上移动，停在了十四楼。门“哐当”一声打开。
那颗倒悬的头颅，那些垂落的头发，在灯光亮起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股腐臭和福尔马林的味道，以及我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证明着刚才发生的恐怖。
我连滚爬爬地冲出电梯，扑到1404门口，双手抖得几乎拿不住钥匙。好不容易打开门，我冲进去，立刻将门反锁，又用身体死死顶住，仿佛外面有千军万马在追赶。
我瘫坐在地上，过了很久才缓过一口气。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淹没了我。我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我一分钟也不想在这鬼地方待下去了！
我冲进卧室，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行李，把东西胡乱塞进箱子。就在这时，我无意间瞥了一眼床底。因为匆忙，我之前塞进去的一个鞋盒半露在外面。
床底下的黑暗中，除了那个鞋盒，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一种冰冷的直觉攫住了我。
我吞了口唾沫，一种不祥的预感让我浑身发冷。我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趴在地上，将头探向床沿，瞪大了眼睛向床底那片深邃的黑暗望去——
就在我与床下的黑暗对上眼的瞬间！
一张高度腐烂、却咧着嘴笑的脸，猛地填满了我的整个视野！正是电梯里那个女人的脸！它就在我的床底下！一直就在！青白色的脸皮紧贴着地板，那两个空洞的眼窝死死地“盯”着我，嘴角咧开的弧度充满了嘲弄和恶毒！
“啊——！！！”
我发出了这辈子最凄厉的惨叫，连滚带爬地向后缩去，后背重重地撞在墙上。
床底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移动。
我再也顾不上了任何行李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连滚带爬地冲出卧室，打开大门，想要逃离这个地狱。
然而，门开了。
门外，不是那条熟悉的、昏暗的走廊。
门外，是一片无边无际、翻滚涌动的浓稠黑暗。黑暗中，隐约可见无数扭曲、蠕动的人形轮廓，它们无声地嘶吼着，伸出无数只青灰色、干枯或浮肿的手臂，向我抓来。那股混合着腐烂、福尔马林和死亡的恶臭，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将我彻底淹没。
1403室的门大开着，里面同样是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而我所站的1404门口，仿佛是这片黑暗海洋中唯一一块即将沉没的孤岛。
我僵在门口，进退无路。极致的恐惧已经抽干了我所有的力气和勇气。
一只冰冷、黏腻的手，从后面，轻轻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那只手，湿漉漉的，带着墓穴的寒气。
我最后听到的，是耳边传来一声清晰的、带着湿气的叹息——就好像它，一直就在我身后，等了很久，很久。
……
第二天，中介小陈联系不上我，找到大厦。我的房门虚掩着，屋里我的行李散落一地，像是匆忙收拾中被打翻。而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警方调查了许久，也没有结果，最终列为失踪人口处理。
只有大厦里一些老人私下里说，茅台大厦以前是医院，死过很多人，冤魂不散。特别是十四楼，当年发生过重大医疗事故，尸体曾堆满房间……他们对着1404紧闭的房门指指点点，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恐惧。
偶尔，会有新的租户被低廉的租金吸引，搬进茅台大厦。夜深人静时，他们或许会听到隔壁传来若有若无的刮墙声，或者电梯在非停靠楼层传来的诡异声响。
而每一个在深夜独自乘坐那部老式电梯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传说——当电梯停在错误的楼层，当门打开，外面不是熟悉的走廊，而是一片无尽的黑暗时，千万不要出去……
也千万不要，让任何东西，跟着你回来。
我的故事讲完了。现在，请你关掉灯，仔细听。
你家的床底下，真的……什么都没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