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休整,对于刚刚从地狱边缘挣扎回来的云雾谷而言,珍贵得如同沙漠中的清泉。
当黎明的第一缕曙光,如同利剑般艰难地刺穿山谷上方尚未完全散尽的稀薄瘴气,带着温暖的、久违的温度,洒落在这片饱经蹂躏、满目疮痍的土地上时。
它带来的不仅仅是驱散黑暗的光亮,更是一种近乎神迹的、焕然一新的生机与希望。
那口曾经污黑如墨、翻滚着粘稠气泡、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的生命之泉,此刻已彻底洗尽了铅华,回归了它最原始的模样。
丈许方圆的泉眼,水质清澈见底,甚至可以看清泉底那些被冲刷得光滑的卵石。
虽然泉底不再有往日那氤氲流转、如梦似幻的乳白色灵光涌动,泉水也似乎失去了立竿见影的治愈重伤、催生万物的非凡神效,变得与寻常深山幽谷中的清泉无异,平淡了许多。
但是,那股令人窒息、仿佛能侵蚀灵魂的污秽气息已然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山泉特有的、带着一丝清甜的湿润水汽。
泉水叮咚作响,不再是死寂中的诡异蠕动,而是欢快地、持续地流淌着,如同温柔的手指,耐心地洗涤着谷地中残留的污浊痕迹,也无声地滋润着每一个幸存族人那干涸恐惧的心田。
谷内原本浓郁得化不开、遮天蔽日的黑色雾瘴,在彻底失去了污染源头的能量支撑后,如同被抽去了骨架的软体动物,在越来越明亮的晨光和带着草木清香的微风吹拂下,加速了消散的过程。
阳光终于能够毫无阻碍地大片洒落,金辉铺满了焦黑与新生并存的土地,照亮了断壁残垣,也照亮了人们眼中那重新被点燃的、如同星火般闪烁的希望之光。
那些原本扭曲狰狞、如同鬼怪手臂般张牙舞爪的植被,大部分已经在污染的摧残下彻底枯萎炭化,但一些残存的根茎深处,以及焦黑泥土的缝隙中,竟然顽强地钻出了些许嫩绿的、代表着不屈生命力的新芽!它们在晨光中微微颤动,虽然渺小,却无比坚定地展示着生命那不可摧毁的力量。
所有之前被污染、陷入疯狂的族人,在经过净化符的初步驱邪和这一夜相对安稳的沉睡休养后,均已彻底恢复了清醒的神智。
他们聚集在族人合力清理出的几片空地上,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在人群中弥漫。
有人与失散的亲人紧紧相拥,喜极而泣,哽咽着诉说彼此的担忧与庆幸;
有人则茫然地环顾着四周几乎被彻底摧毁的家园,看着那些熟悉的草屋、图腾柱化为废墟,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悲伤与无所适从的彷徨;
但更多的族人,则是默默地将目光,交织着难以言喻的感激、发自内心的敬畏,以及一种找到了坚实依靠的归属感,投向那个在蒙毅、王贲等将领以及黎姜圣女簇拥下,正缓缓巡视着这片重获新生圣地的玄甲孩童——嬴昭。
黎姜陪伴在嬴昭身侧稍后的位置。
她已经换下了一身沾染血污的劲装,穿上了一套干净的、绣着百越传统纹饰的蓝色衣裙,长发简单地挽起,虽然脸色依旧带着失血后的苍白,眼底也有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整个人的精神气色比之昨日已好了太多。
她看着眼前清澈见底的泉水在阳光下泛着碎金般的光芒,看着温暖的光线驱散了最后一丝阴冷,看着族人们脸上重新焕发出的生气,眼圈不由自主地再次泛红,鼻尖微微发酸。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身旁那个身形依旧幼小、却在此刻仿佛能撑起整片天空的挺拔身影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与哽咽,却充满了毫无保留的真挚:“殿下……真的……真的谢谢您。
昨夜之前,我甚至不敢想象……若非您力排众议,率军来援,若非您……舍身奋战,净化泉眼……云雾谷,恐怕早已沦为一片毫无生机的死地,我的这些族人……”
她的话语没有说完,但那其中蕴含的、沉甸甸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感激之情,以及那份将全族命运系于一人之后的信任与托付,已然溢于言表,清晰地传递给了身边的每一个人。
就在这时,大长老岩图在两名年轻族人的搀扶下,再次步履蹒跚却目标明确地来到了嬴昭面前。
经过一夜的休养,老人家的气色明显比昨日那油尽灯枯的模样好了许多,浑浊的老眼也清亮了几分。
他看着嬴昭,目光中再无半分初次见面时的审视与疑虑,只剩下如同仰望山岳般的纯粹敬仰与刻骨的感激。
他轻轻推开搀扶他的族人,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褶皱的粗麻长老袍,然后对着嬴昭,再次深深地、极其郑重地弯下腰,行了一个标准的大揖之礼,声音洪亮而庄重,带着一种宣布神圣誓言的肃穆,回荡在渐渐安静的谷地中:
“尊贵的黑龙殿下!您昨夜所为,不仅仅是拯救了我云雾谷一族上下千余口人的性命,您更是挽救了百越之地传承不灭的希望之火,保住了这片巫神赐予的古老圣地!”老人激动得胡须微微颤抖,他抬起手,指向那清澈的泉水和洒满阳光的山谷,“老朽活了一百多年,历经三任象主,从未见过如此神迹!殿下,您定是巫神感知到我族蒙受的滔天苦难,特意派遣而来,拯救百越于水火的神使!此恩此德,堪比再生父母!云雾谷上下,无论男女老幼,永世不忘,铭刻于心!”
这番饱含深情与绝对认可的话语,引起了周围所有族人的强烈共鸣,他们纷纷向着嬴昭的方向,再次深深地低下头颅,用最朴素的行动表达着最高的敬意。
嬴昭见状,清秀的小脸上并未露出丝毫居功自傲的神色,他上前一步,伸出小手虚扶了一下情绪激动的大长老,动作自然而带着一种天生的威仪。
他稚嫩却清越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与年龄截然不符的沉稳、宽和与远见:
“大长老,诸位族人,请起,不必多礼。
此言着实过誉了。”
他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期盼的脸庞,语气诚恳而有力,“邪祟肆虐,污染蔓延,此乃席卷天地之祸,非一族一地之私难。
本王既为大秦皇子,受命抚边,护佑治下每一位子民安居乐业,免受侵害,乃是分内之责,责无旁贷。
”
他话锋一转,将功劳归于众人:“此次云雾谷能化解这场灭顶之灾,依赖的是前线将士悍不畏死、奋勇开路;依赖的是黎姜圣女不顾自身、以生命本源相助;更依赖的,是贵部每一位族人心中那份永不磨灭的坚韧意志与对家园的守护之心!是众人合力,方能扭转乾坤!”
最后,他再次清晰地阐明了未来的方向,声音虽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鼎之力:“自归附之日起,大秦与百越,便已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从此荣辱与共,福祸同担,再无分彼此!望诸位牢记今日之言,同心协力,共建家园!”
这一番话语,既有担当,又不居功,既肯定了所有人的付出,又再次明确并升华了“大秦—百越”一家亲的融合理念,说得入情入理,掷地有声。
听得大长老岩图热泪盈眶,周围族人心潮澎湃,之前或许还有的一丝隔阂与隐约的不安,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一种真正的、坚不可摧的归属感与向心力,在每个人心中油然而生。
“殿下仁德!殿下万岁!”不知是谁先激动地喊了一声,随即,越来越多的族人加入进来,发自内心的欢呼声浪汇聚在一起,虽然参差不齐,却充满了真挚的力量,在山谷中激荡回响。
嬴昭微微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他随即对蒙毅和王贲下达了明确的指令:留下足够的秦军医官,动用所有带来的急救药材,务必全力救治每一位伤患;开放军粮,与族人分享干净的食物和饮水;组织士兵协助族人清理废墟,搭建足以遮风避雨的临时居所,尽快帮助云雾谷恢复最基本的生存与秩序。
命令被迅速执行。
看着那些昨日还可能兵戈相向的秦军士兵,此刻毫无芥蒂地、甚至是带着同情与友善,将珍贵的伤药小心翼翼地敷在族人的伤口上,将干净的水和食物分发给嗷嗷待哺的孩童与虚弱的老人。
许多百越人原本刚硬的眼神变得无比柔和,心中的壁垒被彻底打破,一种名为“同胞”的情感,在无声的行动中悄然建立、生根发芽。
当太阳彻底升上天空,驱散了最后一丝阴霾与寒意,炽热的光芒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洒在清澈如镜的泉面上,反射出万千粼粼的碎金波光,耀人眼目。
尽管圣地的每一寸土地上都还残留着昨日那场灾难带来的触目惊心的破坏痕迹,断木、焦土、残垣无处不在,但无可否认,生机已然强势回归,希望的种子正在这片被鲜血与泪水浸透、却又被阳光与善意温暖的土地上,顽强地、不可阻挡地破土生长。
而嬴昭那幼小却挺拔的玄甲身影,静静地伫立在这片象征着新生与希望的光辉中央,被无数道饱含着感激、崇敬、信赖乃至狂热的目光紧紧环绕着。
阳光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仿佛他本身,就是驱散黑暗、带来光明与秩序的神只化身。
这一幕,如同最深刻的图腾,深深地、永久地烙印在了每一个云雾谷族人的灵魂深处,至死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