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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陵城内,气氛比赤崖渡失守时更加凝重。都督陆逊并未如寻常败军之将般惶惶不安,反而愈发沉静。他一身素白戎服,端坐于主位,下方是庐陵太守吕据(吕范之子)、老将韩当、以及从溃败中逃回的韩综等一众将校。
韩综跪伏在地,涕泪交加:“末将无能,丢了赤崖渡,请都督治罪!”
陆逊目光平静地扫过他,声音清越,不带丝毫火气:“赤崖渡之失,罪不全在你。蛮兵突袭侧后,确出意料。然,汝临阵指挥,未能及时应变,约束部众,亦是事实。”他略一停顿,“念你往日之功,免去部曲将之职,降为军前校尉,戴罪立功。”
韩综如蒙大赦,连连叩首:“谢都督不杀之恩!末将定当奋勇杀敌,以雪前耻!”
处置完韩综,陆逊看向众人,语气转而严肃:“赤崖渡一役,可见敌军之势。陈暮、庞统善用兵,邓艾虽年少,不可小觑,更有蛮族为其爪牙,山地铁脚,防不胜防。然,我军并非无胜算。”
他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敌军利在速战,携新合之锐气,欲一举破我庐陵。我则反之,利在持重。其一,依托庐陵、赣县等坚城,深沟高垒,挫其锋芒。其二,严令各部,无我将令,绝不可出城浪战,违令者斩!”他目光锐利地扫过诸将,尤其是性情急躁的韩当。
韩当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抱拳应诺:“末将遵令!”
“其三,亦是关键,”陆逊的手指划过地图上的彭蠡泽(鄱阳湖),“水军!我已屡次催促陆口、柴桑,命水军主力寻机与文聘决战,至少需将其牢牢牵制,使其无法威胁我腹地,或运兵北上。只要水军不败,我军后勤无忧,江东根基稳固。交州联军顿兵坚城之下,日久必生变乱。”
吕据忧心道:“都督,听闻魏公曹操,似有异动,沿海已有烽火示警……”
陆逊颔首:“此事我已知晓。曹操奸雄,必不会坐视。其袭扰沿海,意在分散我军心力。传令沿海诸县,加强戒备,但不可因此抽调陆路防务主力。当务之急,仍是稳住庐陵战线,待水军破敌,或敌军自溃。”
陆逊一番条分缕析,沉稳布局,让原本因初战失利而有些浮动的人心渐渐安定下来。诸将领命而去,开始严格执行坚壁清野、固守待机的策略。
就在陆逊全力稳固防线的同时,司马懿为曹操谋划的“添火”之计,开始显露出其阴狠的效力。
广陵以南海面,数艘悬挂着狰狞海兽旗帜的快船,利用夜色掩护,突袭了江东一处沿海囤粮小镇。这些“海寇”作战彪悍,目的明确,杀人放火,焚毁粮仓后便迅速遁走,不与闻讯赶来的江东水军纠缠。几乎同时,吴郡、会稽沿海也零星出现了类似的袭击。
这些袭击造成的直接损失并不算巨大,但其带来的心理恐慌和对后勤线的威胁,却让江东后方颇为震动。更致命的是,伴随着这些“海寇”的侵袭,一些若有若无的流言开始在江东的士族阶层和军中将校间悄然传播。
“听说了吗?交州陈暮派了密使去了邺城……”
“未必是空穴来风,否则曹操为何只袭扰我江东,却对交州沿海秋毫无犯?”
“莫非……曹魏与交州已有密约,欲共分江东?”
“嘘!慎言!此事关乎重大!”
流言如同瘟疫,无声无息地侵蚀着人心。尽管孙权严令禁止传播此类谣言,但越是压制,私下里的猜测反而越多。尤其是那些本就对与交州开战持保留态度的江东大族,心中更是疑虑重重。
吴侯府内,孙权面色铁青,将一份密报摔在鲁肃面前:“子敬!你看看!曹贼可恶!还有那陈暮,莫非真与曹操勾结?”
鲁肃捡起密报,仔细看后,眉头紧锁:“主公,此乃曹操离间之计,万不可信!陈暮与曹操,志向不同,利益冲突,岂能真心结盟?此必是曹操见我两家交兵,欲坐收渔利,故行此拙劣伎俩,乱我军心!”
孙权烦躁地踱步:“孤岂不知可能是离间?然,海寇袭扰是实,流言四起是实!若交州真与曹操有所勾连,哪怕只是暂时的默契,我江东便危如累卵!陆伯言那边压力巨大,水军迟迟未能打开局面,如今后方又起波澜……”
他猛地停下,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无论如何,必须尽快击退交州联军!传令陆逊,让他寻机出战,不能再一味死守!至少要打一场胜仗,稳定人心!”
鲁肃心中暗叹,知道主公已被这“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局势扰乱了方寸。曹操此计,最毒之处便在于此——它利用了孙权多疑的性格和江东面临的实际压力,即便不信,也难免心生芥蒂,影响决策。
泉陵,州牧府。
陈暮与庞统同样收到了来自各方的情报:曹军扮作海寇袭扰江东沿海,以及邺城流传出的“曹交密约”风声。
“好一个司马懿,好一招阳谋!”庞统抚掌而笑,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明远,此乃天赐良机!”
陈暮若有所思:“士元是说……我们将计就计?”
“正是!”庞统走到地图前,“曹操欲嫁祸于我,乱孙权之心。我等何不顺势而为,让这把火烧得更旺些?让孙权确信,我们与曹操‘确有’勾结!”
“具体如何行事?”
“第一,可令文聘水军,做出向北部海域游弋的态势,甚至可与臧霸的‘海寇’船队,上演几场‘默契’的擦肩而过,或者小规模的‘对峙而不战’。细节由文仲业临机决断,但务必将这场戏做足。”
“第二,可派遣‘密使’,大张旗鼓……或者说,看似隐秘实则漏洞百出地前往邺城。不妨让校事府或孙权的细作‘偶然’截获一些‘密信’残片,内容模棱两可,提及‘共击江东,瓜分其地’云云。”
“第三,在西线,可令赵云将军所部,除了威慑李严,亦可做出一些疑似与魏军联系的举动,哪怕只是旌旗号角的模仿,务求混乱孙权视线。”
陈暮沉吟道:“此计虽妙,但风险亦存。若孙权狗急跳墙,倾全力与我决战,或是曹操假戏真做,趁机要挟……”
庞统笑道:“孙权性多疑而寡断,即便确信曹交‘勾结’,其首要目标,仍是稳固自身。倾力决战可能性不大,更可能如现在般,催促陆逊速战,而这,正合我意!陆逊善守,彼急于求战,则易露破绽。至于曹操……”庞统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他若真想假戏真做,我等便让他知道,这‘盟约’的代价,他承受不起。正好,也可借此看看,曹操到底在交州内部,埋了多少钉子。”
陈暮权衡片刻,决断道:“好!便依士元之计!令文聘、赵云依计行事。‘密使’之事,由你亲自安排,务必缜密,既要让孙权查到,又不能显得太过刻意。”
“统明白。”
联军东进大营。邓艾接到了泉陵传来的最新指令和庞统的详细方略。他仔细阅读后,眼中露出明了之色。
“来……来人。”他唤来亲兵,“传令,放缓对庐陵外围据点的攻击节奏,各营多立旌旗,广布疑兵,做出……做出等待后援或另有所图的姿态。”
同时,他暗中调整部署,将勃扎的蛮族勇士更多地用于侧翼遮蔽和侦察,摆出一副防备来自北面(曹操方向)可能的“友军”或是其他变故的阵型。
这些举动,自然没能瞒过陆逊派出的斥候。
庐陵都督府内,陆逊听着探马的回报,眉头越皱越紧。
“敌军攻势减缓?营盘转向,侧重北防?”他喃喃自语,“文聘水军动向诡谲,与那伙‘海寇’似有默契……西线赵云部亦有异动……”再加上建业方面传来的,关于曹交可能勾结的流言和那份语焉不详的“密信”残片……
种种迹象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令人不安的推论。
“难道……曹交之间,真有了某种约定?”纵然是陆逊,此刻心头也不禁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不完全相信流言,但战场上敌军的异常动向,却是由他亲眼所察。
就在这时,孙权的第二道催促出战的命令到了,语气比之前更加严厉,明确要求陆逊必须尽快取得一场胜利,以安定人心,打破当前僵局。
陆逊握着那份命令,久久不语。他深知,在敌情未明,尤其是可能存在北面威胁的情况下,贸然出击风险极大。但主公的意志,后方的压力,以及那真真假假的消息,都逼迫他必须做出改变。
他走到窗边,望着东南方向,那是文聘水军可能出现的海域,也是曹操“海寇”袭扰的方向。
“邓士载……你究竟在等什么?”陆逊低声自语,沉稳如他,此刻也感到了一丝被无形罗网笼罩的滞涩。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司马懿种下的猜疑之种,经陈暮、庞统巧妙灌溉,已在江东腹地悄然发芽,而它的第一片毒叶,正悄然伸向前线主帅陆逊的决策核心。这场围绕庐陵的攻防,在血火之外,已然演变成一场更加凶险的谋略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