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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雾未散时,涪翁已立在江边青石滩上。

他解下腰间针囊搁在老槐树下,程高抱着竹凳跟过来,竹凳腿在青石板上刮出细碎的响。

“师父,今日练九宫引气诀?”少年声音里带着期待——这是他跟了三年才得见的高阶针法。

涪翁没应,指尖抚过针囊上褪色的云纹。

昨夜拓片上的“刘”字还在眼前晃,天禄阁的火舌仿佛又舔上后背。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眸中已无杂念。

“看好了。”

话音未落,银针已离囊。

第一枚青针破空扎向正东方向的老柳树,第二枚赤针斜挑,钉在西南方的芦苇丛里。

程高数着方位,突然发现七枚银针竟在半空连成星斗形状——那是北斗七星的轨迹!

“气随针走,针引气行。”涪翁的声音混着江风灌进程高耳中,“天地是个大九宫,人身是个小九宫,针要扎在两宫交汇的气眼上。”

程高的手不自觉摸向腰间的针袋。

他跟了三年,头回见师父动真格的演练。

江雾被针风撕开道缝,晨光漏下来,照得涪翁的灰布衫泛起金斑。

王二狗抱着药篓从坡上跑下来,药篓里的艾叶颠得乱颤:“程师兄!针囊里的玄针我擦过三遍了,那枚黄针……我没敢碰。”

涪翁收针的动作顿了顿。

最后一枚黄针从江心跃起,带起一串银亮的水珠,“叮”地落回针囊。

他转身时,程高正盯着自己发颤的指尖——刚才那瞬间,他竟跟着师父的针势,在空气里虚划出半道弧。

“傻站着做什么?”涪翁抄起药篓往草棚走,“王二狗,去把灶膛里的陈艾点上。程高,把《灵枢》翻到‘九宫八风’篇。”

草棚里很快飘起艾香。

程高捧着竹简刚要开口,王二狗突然撞进来:“师父!张婶家小柱子烧得说胡话了!”

涪翁的手在药杵上一紧。

他抓起针囊往外走,程高和王二狗紧跟着。

张婶跪在草棚外的青石板上,怀里的孩子烧得小脸通红,额头烫得能烙饼。

“先生,求您……”

“慌什么?”涪翁蹲下身,两根手指搭在孩子腕上。

脉跳得像擂鼓,却虚浮无根。

他抽出三根青针,第一针扎在大椎穴,第二针落风池,第三针……程高眼睛一亮——是少商穴!

“呼——”孩子突然打了个喷嚏。

张婶刚要哭,就见孩子的睫毛颤了颤,烧得通红的脸颊慢慢褪成淡粉。

“睡吧。”涪翁抽针的动作比春风还轻,“等他醒了,喝半碗米油就行。”

张婶捧着孩子的手直抖,突然“咚”地磕了个头:“先生大恩……我家那半亩竹园,往后您要挖多少艾草都行!”

“起来。”涪翁别过脸去,耳尖却有点发红。

程高看着师父泛红的耳尖,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他跪在江边求师,涪翁拿针戳他掌心:“学医不是行善,是要把人心剖开来,看里面是红的还是黑的。”可此刻,师父藏在袖中的手,正悄悄攥紧了张婶沾着草屑的衣角。

日头升到树顶时,吴县令的官轿又晃进了村。

这次没带随从,吴县令自己抱着个蓝布包,皂靴上沾着泥。

“先生,”他把布包放在石桌上,“这是在下跑了三个乡,从老医婆、走方郎中手里抄来的医方。”

程高盯着吴县令的手。

那双手生着薄茧,不像养尊处优的官老爷。

涪翁打开布包,竹纸上的字迹参差不齐,有端方的小楷,有歪扭的草字,最底下一页的边角,竟有个极小的“刘”字——和昨夜拓片上的一模一样!

“先生若愿随我去郡城,”吴县令的声音放得很轻,“郡里的医馆能容下更多人,您的医术……不该困在这小村子里。”

涪翁的指腹蹭过那个“刘”字。

三年前他用针封了县丞的哑穴,吴县令气得要拿锁链锁他;半年前他用玄针救了吴夫人的胎,吴县令提着猪头来谢。

此刻这人眼里的恳切不似作伪,可涪翁更清楚——天禄阁的火,烧的不只是书,还有信。

“我这把老骨头,受不得郡城的热闹。”他合上布包退回去,“这些医方,留在村里吧。”

吴县令的肩膀垮了垮,又很快直起来。

他朝涪翁拱了拱手,转身时官帽上的红缨晃了晃,像团要熄不熄的火。

夜来得静。

涪翁坐在草棚里,月光从破了洞的屋顶漏下来,照在摊开的医方上。

那页带“刘”字的纸泛着淡金,他摸向胸口,医道传承印果然在发烫——和昨夜摸到拓片时一模一样。

“难道……”他对着月光呢喃,“当年天禄阁的火,没烧干净?”

江风突然卷进来,吹得纸页哗哗响。

程高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师父,王二狗煮了姜茶。”

涪翁迅速把医方塞进怀里。

他抬头时,程高正盯着他的胸口——那里的衣襟下,隐约有青铜的光。

“睡去吧。”涪翁端起姜茶喝了一口,“明日……去后山采些远志。”

程高应了声,转身要走,却被涪翁叫住:“程高。”

“弟子在。”

“若有一日,有人要抢我们的医书……”涪翁望着窗外的江,“你是要护书,还是护人?”

程高没说话。

他想起张婶磕头时,师父藏在袖中的手;想起晨练时,师父眼里的光;想起小柱子退烧那刻,师父嘴角没忍住的笑。

“护人。”他说,“书是死的,人……是活的。”

涪翁笑了。

他摸出那半张拓片,在月光下和医方上的“刘”字比对——果然是同一个人写的。

后半夜,江水突然涨了。

村东头传来狗叫,声音又急又凶。

涪翁披衣出门,看见王二狗从村口跑过来,裤脚沾着泥:“师父!赵员外家的恶少……带着人往村里来了!”

涪翁的手按在针囊上。

江风卷着湿气扑在脸上,他望着黑黢黢的村道,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程高跪在江边求师时,也是这样的风,这样的夜。

“把针囊给我。”他对程高说,“把药柜锁好。”

程高递过针囊,触到师父掌心的温度——和当年一样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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