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三人已站在太乙谷外。
群山如墨染的屏障环伺,中间一道银链般的瀑布自三十丈高崖倾泻,轰鸣震得人耳底发颤。
涪翁仰头望了眼被水雾打湿的铜印残片——自昨夜出了涪水镇,这枚残印便每隔半炷香发烫一次,此刻正抵着他心口突突跳动,方向直指瀑布后方。
程高,取玄针。涪翁解下腰间针囊,指节叩了叩石壁,这瀑布水流走的是地脉阴经,若能引动阳脉之气...
程高已将三寸玄针递到他掌心。
少年的指腹还带着磨针留下的薄茧,触到针柄时轻轻一稳:师傅是要借针调气,让水流偏个方向?
聪明。涪翁扯了扯嘴角,目光扫过瀑布下方翻涌的深潭,当年在天禄阁校《水经注》,记过昆仑山脉有水脉通针脉的说法。
这瀑布下该有条暗河,与地脉阳气相冲才形成漩涡。他屈指弹了弹玄针,金属嗡鸣混着水声,我以针引阳,你和二狗在左右各插赤针,封住阴脉。
王二狗早蹲在岸边捡了三块扁平石头,闻言猛地抬头:我、我插针?
可我才到青针境!
青针引风,正好散了这水雾。涪翁反手将针囊甩给程高,玄针已抵在掌心,记住,针入地三寸,转半圈。话音未落,他足尖一点跃上崖边突出的岩石,玄针如游龙刺入石缝——
瀑布的轰鸣突然变了调子。
程高眼尖看见,玄针插入处腾起一缕淡金色气丝,顺着石纹爬向瀑布下方。
他不敢耽搁,抄起两枚赤针分别扎进左右两侧的泥里,针尾微微震颤,像有活物在地下窜动。
王二狗咬着牙把最后一枚针按进土里,指尖被石渣划破也浑然不觉,只盯着瀑布看。
三息后,瀑布最中央的水流突然扭曲。
银链般的水幕从中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后方黑黢黢的洞窟入口。
王二狗欢呼一声就要冲过去,被程高一把拽住:别急!他转头看向师傅,见涪翁正用玄针挑开袖口,腕间医道传承印泛着暖光——这是收徒后才有的异象,此刻愈发清晰,连残印边缘的云纹都能数清。
涪翁率先钻进洞窟,潮湿的霉味裹着铁锈味扑面而来。
程高摸出火折子点燃随身带的松明,跳动的火光里,四壁的刻痕渐渐显形:有人体经络图,有鸟兽针位,最醒目的是正中央的石台上,半卷染着血锈的绢帛静静躺着。
《黄帝经》!程高声音发颤。
他曾在师傅的残卷里见过只言片语,此刻石台上那道焦黑的痕迹,分明是千年火灼留下的印记。
涪翁却没急着上前。
他背着手绕着石壁转了三圈,指尖划过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十二正经,手太阴肺经起于中府,终于少商...他突然停住,指腹重重按在一处刻着鱼形纹路的石穴上,这里对应的是足少阴肾经的太溪穴。
王二狗凑近看,石壁上的鱼纹确实和师傅常画的穴位图有几分像:师傅,这些刻的是...针谱?
比针谱更紧要。涪翁从针囊里抽出赤针,在自己手臂上轻轻一刺,这石壁是按人体倒着刻的,头朝下,脚在上。他屈指弹了弹程高手里的松明,程高,照我手臂。
程高立刻举高松明。
火光下,涪翁手臂上的赤针随着他的运指缓缓移动,从尺泽到孔最,再到列缺——每走一处,对面石壁上对应的刻痕便泛起微光。
王二狗看得入神,突然了一声:师傅的针路和石壁上的光在走同一条道!
对了。涪翁额角渗出细汗,赤针已走到少商穴,这是上古传下的,需以活人的经络引动石纹,才能解开第一层封印。话音刚落,石台上的绢帛突然发出的轻响,原本压着它的两块青铜兽首缓缓缩进石缝。
变故来得太突然。
程高刚喊了声师傅小心,地面便剧烈震动起来。
王二狗被晃得撞在石壁上,再抬头时,三人已被三面突然升起的石墙分隔在不同密室。
程高!
二狗!涪翁拍了拍石墙,指节叩出的回音空洞得像口深井。
他正要再喊,后颈突然泛起凉意——这是感知到危险的直觉。
果然,石墙缝隙里渗出缕缕白气,沾在皮肤上便像撒了盐粒般刺痛。
同一时间,程高所在的密室已结满冰花。
他的眉梢睫毛很快凝出冰晶,连呼吸都成了白雾。
更要命的是寒毒正顺着脚踝往体内钻,他能清晰感觉到气血在经脉里一点点凝滞,像冬天结了冰的溪涧。不能慌。他咬着牙摸出针囊,指尖却因僵硬几乎握不住针。
最后还是咬着舌尖逼出点暖意,才把赤针扎进关元穴——这是师傅说过的温阳要穴。
而王二狗那边更玄乎。
他刚站稳,眼前的石壁就变了模样:涪翁站在他面前,皱着眉说二狗子,你偷喝了我的补药?;程高举着针囊喊快跟我去救师父;甚至连早死的老猎户张阿公都拄着拐杖说娃,跟我回家。
王二狗揉了揉眼睛,突然想起师傅教过的辨真诀——幻象再真,也没有针戳掌心的疼。
他一咬牙,抄起怀里的药杵往手背上砸,钻心的疼让眼前的幻象瞬间破碎,露出石壁上真正的出口。
涪翁这边也没闲着。
他感应到程高所在的方向寒毒最盛,立刻咬破舌尖,玄针地扎进百会穴。
鲜血顺着针柄往下淌,他却感觉有团火从头顶烧到脚底——这是用自身阳气引动玄针续脉的禁术。程高,跟着我的针走。他闭着眼默运针法,每运一次,就感觉程高的脉搏在脑海里跳得更稳些。
不知过了多久,石墙突然地倒下。
程高踉跄着扑过来,浑身冒着白汽,手里还攥着那枚扎在关元穴的赤针:师傅,我...我没给您丢脸。王二狗从另一侧跑过来,手背青肿却笑得灿烂:我用药杵砸跑了幻象!
涪翁抹了把脸上的血,突然注意到石台上的绢帛正在发光。
他伸手触碰的刹那,一道金光从绢帛里窜出,化作个穿麻衣草鞋的老者虚影。
老者的目光扫过三人,开口时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吾乃岐伯弟子,当年随黄帝游昆仑,录下此经。
医道非独行之道,需传需守...切记。
话音未落,虚影便散作点点金芒。
绢帛却在此时地展开,原本残破的部分竟慢慢长出新字,字迹古朴如虫鸟篆,正是失传千年的《黄帝经》全本。
师父!程高声音发颤,这是...
传承。涪翁捧着绢帛的手在抖。
他能感觉到怀里的医道传承印烫得惊人,原本模糊的纹路此刻清晰得能数清每道刻痕——那是《针经》和《诊脉法》的完整篇目。
他转头看向两个徒弟,程高的衣襟还沾着冰碴,王二狗的手背肿得像发面馒头,可他们眼里的光,比任何医典都亮。
你们可知,这不仅是医典,更是责任。涪翁将绢帛递给程高,又摸了摸王二狗的头,往后的路,比今天的瀑布更险,比这洞窟更深。
但只要你们记住...医道,是活人之道。
程高郑重接过绢帛,王二狗用力点头,连肿着的手背都举了起来:我记住了!
山风突然灌进洞窟,卷着绢帛的边角哗啦作响。
涪翁望着洞外渐亮的天光,又低头看向怀里发烫的传承印——那里,《针经》的最后几行字正在浮现。
他刚要仔细看,绢帛突然在程高手里轻轻震颤,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深处苏醒。
师父?程高抬头。
涪翁眯起眼,将手覆在绢帛上:先收着。他的声音里有压抑的激动,有些东西,得慢慢看。
洞外的瀑布重新轰鸣起来,却盖不住三人胸腔里同样轰鸣的心跳——那是医道传承,千年未绝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