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师傅洗完毛巾,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江予安那激烈的情绪已然耗尽,像退潮后的海滩,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
当吴师傅准备帮他翻身时,他甚至主动用尚能活动的左手配合着发力,将身体从趴着翻成了与我对面而卧的姿势。
我们之间,终于没有了那张病床的纵向阻隔,变成了真正的面对面。
可他仍旧固执地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仿佛闭合的眼帘是他最后一道抵御外界的屏障,一种无声的、孩子气的回避。
我没有试图去打破这片沉默,只是将手轻轻搭在他放在身侧的左臂上,感受着布料下微凉的体温和坚实的骨骼。我俯下身,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的音量,小声地、像分享一个秘密般对他说:
“江予安,我今天问过大夫了。”我顿了顿,感觉到他手臂的肌肉似乎微微绷紧了一瞬,“大夫说,你的右胳膊恢复得非常好,骨痂生长得很理想。照这样下去,再坚持一段时间,等拆了石膏,做好康复训练,你的右手很快就能像以前一样了。”
我刻意强调了“像以前一样”这几个字。这是在为他描绘一个可见的、触手可及的希望。手臂的康复,是与这次褥疮无关的、一个独立的、正在向好的进展。我想让他知道,并非所有的事情都在变糟,他的身体依然拥有强大的愈合能力。
他依旧没有睁眼,也没有回应,仿佛睡着了。
但在我话音落下后的几秒钟里,我搭在他胳膊上的手,清晰地感觉到,他紧绷的肌肉,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一点一点地松弛下来。
手机屏幕亮起,是苏曼发来的微信语音。我点开外放,她活力四射的声音立刻在病房里响起:“月月,你在医院都住了好几天了吧?我听许薇说,你每天也就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简直跟自己住院也没什么区别了。我得去慰问慰问你~”
她的声音像一道阳光,瞬间驱散了些许病房里的沉闷。我还没来得及回复,趴在床上的江予安却先开了口,声音依旧有些低哑,但语气很平静:
“你和苏曼晚上出去吃饭吧。”他顿了顿,接着说,“我这儿有吴师傅,你本就不必时时守着我。”
我看向他,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没有看我。我知道,这其中有他真心为我考虑的成分,希望我能喘口气;但或许,也夹杂着他不想让我一直目睹他如此狼狈模样的复杂心绪。
我转念一想,这确实是个好机会。江予安这几天因为一直趴着,压迫肠胃,胃口很差,医院的食堂饭菜更是让他提不起兴趣。我记得他很喜欢“福瑞楼”的菜,尤其是他们家的清汤狮子头,肉质鲜嫩,汤头清淡不油腻,正适合他现在的情况。可惜那家店不做外卖,一直没机会给他买。
想到这里,我立刻有了主意,点点头,语气也轻快了些:“那好,我带苏曼去福瑞楼吃饭,然后给你带他家的狮子头回来,好不好?你之前不是一直说想吃吗?”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极其轻微地、几乎是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嗯。”
算是同意了这个安排。
我刚跟苏曼在微信上敲定晚上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江予安低沉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疏离:“既然约好了,就赶紧出门吧,不用在医院耗着。”
“不着急,”我收起手机,语气平和,“她这会儿还没下班呢,从公司过来也得一段时间。”
说完,我没再看他,而是自然地坐到床边,伸手轻轻握住了他的一只脚踝。他的下肢因为长期缺乏自主运动,肌肉有些松软,触感微凉。
我按照这两天跟吴师傅学到的手法,开始缓慢地、有节奏地帮他屈伸膝关节,然后活动踝关节,目的是为了促进血液循环,防止肌肉萎缩和关节僵硬。
我做得专注,甚至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
直到我感觉一道目光落在我的手上,才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视线。他不知道已经这样看了多久,眼神是全然放空的,带着一种近乎茫然的怔忡,仿佛不理解我为什么要在被催促离开后,还在这里做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他就那样呆呆地看着我,嘴唇微微动了动,却好半天,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激烈挣扎,也没有了冰冷的绝望,而是一种……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轻轻撞了一下的无措。
仿佛他筑起的坚硬外壳,被这个微不足道却又持之以恒的动作,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病房里安静极了,只有我活动他关节时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和他似乎变得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我也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目光平静地回望着他。
他忽然朝我伸出左手,手指微微蜷着,像一个寻求锚点的孩子。
我立刻停下帮他活动腿的动作,毫不犹豫地握住了他的手,掌心贴着他微凉的皮肤,轻声问:“怎么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力道带着一种依赖般的确认。他依旧偏着头,视线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仿佛那需要他全部的勇气。
过了好几秒,我才听到他闷闷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艰难地传来:
“对不起,月月……”
他又停顿了一下,才把话说完,
“……我今天态度很差。”
这句话很轻,却在我心里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这不是他平时那种冷静克制的道歉,而是带着情绪宣泄后的疲惫,和一丝清晰的懊悔。他终于从那个自我封闭的、充满尖刺的硬壳里,探出了一点点柔软的内心。
我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心里那点因为他之前话语而产生的委屈,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我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将他额前有些汗湿的碎发拨开。
“没关系,”我的声音放得极柔,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动物,“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我捏了捏他的手指,试图传递一些力量过去。
“生病了很难受,心里有火气发不出来,我都明白。你不用对我小心翼翼,江予安。”我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在我这里,你什么样子都可以。”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依旧没有抬头,但紧握着我的手,又收紧了一分。那是一个无声的回应,像是一个迷路的人,终于抓紧了那根不会放弃他的绳索。
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但这一次的安静,不再冰冷窒息,而是充满了一种历经风暴后的、疲惫却温暖的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