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着声音,对我说了一声:“对不起。”
我吹干头发,换好干爽的衣服从卫生间出来时,心情已经平复了许多。姜宇轩和许薇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江予安聊着天,病房里的气氛看起来还算轻松。
许薇见我出来,笑着邀功:“月月,放心吧,你不在的时候,我们把你们家江大神照顾得可好了!姜宇轩严格按照你的指示翻了两次身,尿袋也及时倒了。”她指了指床头柜上放着苹果核的盘子,“我还给他削了个苹果,他吃了好几块呢!”
姜宇轩也点头附和:“是啊,流程我很熟的,保证没出岔子。”
我感激地看向他们:“谢谢你们,真是帮大忙了。”
看来,我不在的这两个小时四十八分钟里,江予安的确被照顾得很好,甚至可能比我刚开始那时偶尔的手忙脚乱还要周全。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江予安枕边那本他一直在看的法律专着。书依旧摊开着,但页角平整,没有丝毫频繁翻动的痕迹。我清楚地记得,我离开时,它正翻到第178页。
现在,它依然停留在第178页。
这两个多小时,他连一页都没有看进去。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视线微移,我又注意到,他那部通常安静躺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此刻却放在他枕边,伸手就能轻易够到的地方。此刻的屏幕虽然是暗着的,但我能想象到,他之前肯定频繁地查看过——或许是在等待我的消息,或许是想确认时间,又或许,只是想透过冰冷的屏幕,捕捉一丝与我相关的讯息。
这两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在我心里叠加出千钧之重。它们无声地揭露了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他平静表象下的真实状态——焦灼的等待,无法集中的注意力,以及那份深藏于心底、无法言说的牵挂。
所有的悉心照料,朋友的陪伴说笑,都无法真正驱散他因我的短暂离开而生出的不安。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一定都在沉默地丈量着我离开的时间,直到我重新出现在门口,那颗悬着的心才肯缓缓落回原处。
我走到床边,没有去碰那本书,也没有去动那部手机,只是伸出手,轻轻覆在他放在被子外的手背上。
他的手微微动了一下,然后翻转过来,与我十指交握。
这一次,他握得很紧。
将姜宇轩和许薇送到病区门口,夜晚的凉风夹杂着湿气从大门缝隙钻进来。
姜宇轩停下脚步,转身看我,语气不似刚才在病房里那般轻松,带着几分认真:“林月,我多句嘴,你别介意。我总觉得……予安他今天下午,情绪不太对劲。当然,也可能是我多心,或者纯粹是因为你不在的原因。”
我点点头,心里那根弦被拨动了。
连姜宇轩都看出来了。
“我知道。他这段时间情绪确实不怎么高,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我顿了顿,试图为这种状态找一个更合理的出口,“不过,他现在也做不了什么,整天躺着,难免会觉得无聊,提不起劲。我在想,要是律所那边有什么不太耗费体力、动动脑子就能帮上忙的案子,哪怕辛苦一点,让他参与一下,分散分散注意力,我想他也会很乐意的。”
我是真的觉得,让他的大脑重新运转在他熟悉的领域,或许能对抗一些因身体禁锢而产生的无力感。
姜宇轩闻言却连忙摆手,语气带着不容商量的维护:“可别!他现在这情况,我哪敢让他操心律所的事?回头再累着了,病情反复,那罪过可就大了。他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踏踏实实把身体养好,把伤养好。工作的事一点都不急,我们整个律所都在等着他健健康康地回来呢!”
他这话说得恳切,我也知道他说得在理,便不好再坚持。
许薇也拍拍我的胳膊:“月月,你也别太累了,有事随时叫我们。”
送走他们,我独自站在安静的走廊里,深吸了一口气。姜宇轩的话印证了我的观察,江予安的低落并非我的错觉。带着这份更沉重了些的心情,我转身,快步走回那个亮着灯的房间。
推开病房门,江予安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目光安静地落在我身上,仿佛一直在等待我的回归。病房里少了朋友的喧闹,瞬间只剩下我们两人,以及窗外持续不断的雨声。
我走到床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试了试水温,递到他唇边。他配合地喝了两口。
“他们都走了?”他低声问。
“嗯,刚走。”我放下水杯,看着他,“姜律师还夸你配合,翻身、吃东西都很听话。”
江予安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视线微微偏开,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我们两人的呼吸声和雨声交织。
这份安静,与朋友在时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也让他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沉寂感变得更加清晰。
我知道,有些情绪,是朋友们的热心和我的悉心照料都无法轻易驱散的。它们根植于他对自身处境的清醒认知,需要他自己去面对和消化,而我能做的,只有陪伴。
可能是天气的原因,也可能是刚才在门口吹了那点冷风,我不由自主地连打了三个喷嚏,打破了病房里略显凝滞的安静。
江予安立刻转过头来看向我,眉头微蹙:“是不是着凉了?”他的语气里带着清晰的担忧。
我揉了揉鼻子,试图用玩笑驱散这过分严肃的气氛:“没事儿,一定是有人在背后骂我。”我故意说得轻松,想让他别那么紧张。
然而,江予安显然没有和我开玩笑的心情。他的脸色依旧沉静,目光锐利地在我脸上扫过,像是在检查什么证据,语气更加严肃了几分:“你刚刚淋了雨。保险起见,还是去买点预防感冒的药吃吧?”
“我真没那么脆弱。”我摆摆手,不以为意。看到他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已经空了,我顺势起身,拿起杯子走到饮水机旁,一边接水一边试图转移话题,“药店在楼下,我实在懒得再下楼跑一趟了。”
我端着接满温水的水杯走回床边,递给他。可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伸手来接,只是定定地看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雾,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压抑着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被他的目光看得心里有些发毛,那眼神仿佛能穿透我故作轻松的表象,直抵我试图隐藏的、关于那场车祸的惊魂未定。我强装镇定,赶紧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发出轻微的“磕嗒”声。
“那个……我先去准备毛巾和脸盆,帮你洗漱,再做睡前按摩。”我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想逃离他那种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目光,想用忙碌来填补这突然变得令人不安的寂静,也试图将刚才那个关于买药和淋雨的话题彻底翻篇。
刚走到水房门口,我就撞见了璐璐妈妈。
她一见到我,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脸上堆满了发自内心的笑容,上前一步就拉住了我的胳膊,力道透着激动:“林姑娘!正想着能不能碰上你呢!太好了!”
她连珠炮似的说着,语速快而充满感激:“太谢谢你了!真的!自从你上次跟璐璐说了她也可以写作,开导了她之后,这孩子,这两天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像是分享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人有精神了!不再整天躺着望着天花板发呆,也不怎么乱发脾气了。这两天还主动让家里人把她以前的笔记本电脑带过来,自己在网上查什么……哦对,看看别人是怎么用辅助工具打字的。可上心了!”
看着她眼里闪烁的泪光和希望,我得心里也涌起一股暖流和成就感。“阿姨,您别客气,璐璐自己能想通,愿意尝试,这比什么都强。”
“走走走,”璐璐妈妈热情地拉着我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就要带我往病房去,“她这会儿正精神着呢,你去看看她,跟她说说话,她肯定高兴!”
我不好推脱这份盛情,想着也确实就几步路,便先走进水房,快速接好了半盆热水,然后跟着璐璐妈妈去了她们的病房。
推开房门,和前两天那压抑沉寂的气氛截然不同。璐璐依旧是平躺着,但枕边放着一个手机支架,屏幕亮着,隐约能看到是某个文档界面。她的脸色虽然还是苍白,但眉宇间那股死气沉沉的灰败感消散了,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专注于某件事时才有的浅浅笑意。
“璐璐,你看谁来看你了?”璐璐妈妈声音轻快。
璐璐转过头,看到我,眼睛弯了弯,露出了一个清晰可见的、带着点腼腆的笑容。“林姐姐。”她声音依旧微弱,但少了之前的绝望。
“听说你在研究写作了?”我把水盆暂时放在墙边的椅子上,走到她床边。
她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轻轻“嗯”了一声,示意我看她手机屏幕。“我……试了试语音输入,写了一点……开头。”屏幕上只有短短几行字,是一个关于被困在房间里的女孩,透过窗户观察外面世界的片段,笔触稚嫩却带着一种真实的孤独感。
“写得很好啊!”我由衷地鼓励道,“感觉特别真实。坚持下去,把这个故事写完,可以尝试发表在网上,说不定会有很多人喜欢呢。”
听到“发表”,璐璐的脸微微泛红,眼神闪烁了一下,声音更小了些,却带着一丝隐秘的欢喜:“我……我已经发在一个网站上了……昨天,有一个人,给我留言,说……加油。”
她说这话时,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那是一种久违的、因为被认可而产生的羞涩与激动。
“真的吗?太好了!这就是你的第一个读者,你的粉丝啊!”我真心为她感到高兴。这种来自陌生人的、微不足道的鼓励,对于身处绝境的她来说,不啻于黑暗中的一束光。
情绪一激动,我忍不住又侧过头,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璐璐妈妈见状,立刻走到床头柜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两袋感冒灵,不由分说地塞到我手里:“林姑娘,这天气变化,最容易感冒了。你拿着,回去用热水冲一包喝了,发发汗,就没事了!你可不能病倒,你还得照顾人呢!”
掌心握着那两袋微凉的冲剂,我心里满是感动。“谢谢阿姨。”
“客气啥,你快回去忙吧,别耽误了事。”璐璐妈妈催促道。
我又鼓励了璐璐几句,答应下次再来看她的“更新”,然后端起我那盆快要变凉的水,离开了这间因为一个小小的希望而重新焕发生机的病房。
走回走廊,手里的感冒灵颗粒似乎还残留着璐璐妈妈手心的温度。一边是为璐璐感到欣慰,一边是挂念着病房里那个心思敏锐的男人,我加快脚步,朝着我们的病房走去。
推开门,他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但目光几乎是瞬间就锁定在我手中那抹突兀的亮黄色包装上。
我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将水盆放在床边的凳子上,故作轻松地主动解释:“刚才在水房碰到璐璐妈妈了,非拉着我去看璐璐。你不知道,璐璐这两天状态真的好多了,已经开始尝试写作,还在网上发表了,有了第一个读者呢!”我试图用这个好消息来转移注意力,一边说一边顺手将那两袋感冒灵放在了床头柜的角落里,仿佛只是两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是吗?那很好。”江予安应了一声,语气听起来很平淡,他的视线淡淡地扫过那两袋药,又重新落回到我脸上,那目光沉静得让人心慌。
他并没有被璐璐的好消息带偏节奏,而是直接回到了之前被中断的话题,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所以,这药是璐璐妈妈给你的。”
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个平静的陈述句。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点头:“啊……是啊,她看我打喷嚏,非塞给我的。”
话音刚落的瞬间,清脆的敲门声响起,“咚咚咚”。
我如同得了救令,下意识地回头看向房门。只见门上的小玻璃窗外,映出一个穿着亮黄色外卖制服的小哥的身影,他正拎着一个白色的药房塑料袋,隔着玻璃对我晃了晃,脸上带着职业性的询问表情。
是外卖!药?我心头一跳,隐隐猜到了什么。
“去开门。”江予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仿佛早已预料。
我赶紧走到门口,拉开门。外卖小哥将手里的袋子递过来,熟练地核对信息:“是江先生是吧?”
我回头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江予安,他微微颔首。我这才接过那个轻飘飘却仿佛有千斤重的袋子,低声道了句:“谢谢。”
小哥转身匆匆离开。我关上门,将走廊的喧嚣重新隔绝在外,病房里再次只剩下我们两人,以及我手中这个突如其来的外卖。
我慢慢走回床边,手指有些僵硬地拆开塑料袋的封口。里面赫然躺着几盒药,最上面的一盒,正是和璐璐妈妈给我的一模一样的——感冒灵颗粒。
“你不想下楼,我也可以给你买。”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我心湖,“林月,我就算不能动,也不至于是个废物吧?”
这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精准地刺中了我心中最柔软、也最愧疚的地方。我张了张嘴,想反驳“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洗漱一会儿再说,”他不再看我,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带着不容商量的安排,“你先冲药吧。”
我哑口无言,只能依言照做。拿起水壶和杯子,走到床头柜边。下意识地,我伸手想去拉抽屉,用璐璐妈妈给的那两袋散装感冒灵,这样就不必拆开他买的这整盒,仿佛能减轻一点我内心无名的负罪感。
就在我的指尖触碰到抽屉把手的瞬间,我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江予安转回来的视线——那眼神幽沉,带着一种被拒绝后的、无声的幽怨,像寒潭深处泛起的微波,瞬间冻结了我的动作。
我的心猛地一抽。我立刻改变了主意,缩回手,转而拿起那盒崭新的、他为我买的感冒灵。
塑料薄膜被撕开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取出一小袋,仔细撕开开口,将棕黄色的颗粒倒入杯中,热水冲下去的瞬间,一股浓郁而独特的草药香气蒸腾而起。
我双手捧着那杯热气腾腾的药,低下头,深深吸了一口那带着苦味的蒸汽。滚烫的水汽熏燎着我的眼眶,鼻尖阵阵发酸,眼前瞬间一片模糊。
我一直紧绷的、用来伪装镇定和坚强的外壳,在这杯他默默安排、带着不容拒绝的关怀的感冒灵面前,被这温热的水汽彻底瓦解了。
下午高架上那“咣”的巨响和瞬间的惊恐,独自在雨中等待的心焦,赶回医院路上的仓皇,以及他刚刚那句带着自嘲却力量千钧的“不至于是个废物”……所有压抑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进杯子里,混入那棕色的药液中,泛起细微的涟漪。我死死咬着下唇,不想发出声音,可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开始轻轻颤抖。
我哭了。
不是因为感冒,也不是因为疲惫。
是因为后知后觉的害怕,更是因为这份他即使身处困顿、仍固执地想要护我周全的、沉甸甸的心意。
“林月?”他唤我,声音比刚才软了些。
我赶紧用手背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才转过身,努力想挤出一个“我没事”的笑容,但效果恐怕很差。
他示意我走近些。我依言走到床边,他伸出那只刚拆了石膏不久、还显得有些无力的手,拉过我的手腕,让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他仰头看着我,那双总是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此刻像是深邃的夜空,将我的所有伪装都吸附进去,无所遁形。他轻声问,语气却不容回避:“今天回家……路上,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说什么?我心脏漏跳一拍,强装镇定地摇头,眼神躲闪:“没、没什么啊,就是堵车……”
他握着我的手微微用力,打断了我苍白的辩解,目光沉静如水,直接揭开了那个我想要隐藏的秘密:“你今天回医院的路上……是不是被追尾了?”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开。我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瞳孔因为震惊而放大。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这件事,许薇和苏曼都不知道,他怎么会……?
看着我惊愕的表情,他叹了口气,解释道:“沈煜明当时也在那条高架上,堵车堵得太厉害,他在导航软件里看到了别人发的事故车图片……看到了你坐在后排的影子。”
原来是这样。一直紧绷的弦,在这一刻彻底崩断。既然他已经知道,我再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和力气了。
刚刚止住的眼泪瞬间决堤,比之前更加汹涌。我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放心倾诉委屈的港湾,俯下身,紧紧抱住他的胳膊,把脸埋在他病号服微凉的布料里,毫无形象地哭了起来。
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把下午的惊魂一刻倾倒出来:“我就好好地坐着……我想给你发消息,跟你说我还有多久到……让你别着急……结果就……就砰的一声!我都被撞懵了……完全反应不过来是发生了什么事……”我抽噎着,身体因为后怕而微微发抖,“虽然……虽然没有受伤……但还是觉得全身都疼……就那一瞬间,冲击力真的很大……我好怕……又好怕你担心……”
我啰啰嗦嗦,语无伦次地说了好多,把当时的恐惧、无助和强装镇定的辛苦都摊开在他面前。
江予安就那么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只是用他温热的手掌,一遍遍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等我终于哭诉完,情绪稍微平复,只剩下小声的抽噎时,他握着我的手,轻轻拉到唇边,在那之前因紧张而冰凉的手背上,印下了一个郑重而温存的吻。
然后,他抬起眼,深邃的眸子里盛满了复杂的心疼与自责,哑着声音,对我说了一声: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