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由瑞哥推着,重新回到了我们所在的位置。他不仅换了一条同色系的干净西裤,连之前盖在腿上的那条被果汁微微溅湿的薄毯,也换成了一条质感相似、但花纹略有不同的。
注意到我们落在他裤子和毯子上的目光,他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声音平和地解释:“出门在外,总要多备条裤子以防万一。”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只是一个寻常的生活习惯,如同出门带伞。
但这句简单的话,却让我觉得辛酸。这并非矫情,而是他们这样处境的人,在用最大的努力,维持着体面,对抗着生活中那些无法预测的“意外”。
我下意识地看向江予安。
只见他了然地点了点头,眼神里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深切的共鸣。他接口道,语气平常得像在讨论天气:“确实。我的车上,也常年放着备用的。”
这一刻,两个男人之间,仿佛达成了一种无声的、基于共同经验的默契。他们一个因为高位截瘫,身体感知和调控能力更弱;一个虽然坚持复健,但身体依旧存在着不确定的风险。那些常人眼里微不足道的“万一”,于他们而言,却可能是需要严阵以待、需要提前做好预案的“常态”。
我看着江予安平静的侧脸,心里蓦地一酸。我忽然意识到,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在他独自开车出门、参加各种活动、甚至只是进行普通社交的时候,他原来一直都做着这样的准备——准备着应对可能出现的失控,准备着在狼狈发生时,能迅速地、不动声色地自我处理,尽量不惊扰他人,不让自己陷入更深的难堪。
这份冷静和未雨绸缪,背后藏着的,是多少次不为人知的教训和一颗被现实打磨得无比细致的心?
气氛一时有些安静,带着点难以言说的沉重。
沈默似乎想转移话题,将注意力引回更轻松的工作上。他看向我,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林月老师,《星夜漫游》的漫画改编,前面的画稿进度还不错,昭昭那边应该跟你同步了吧?”
“嗯,脏脏包跟我说了,辛苦沈老师了。”我连忙收敛心神,笑着回应,同时也有些好奇,“不过,我有点意外,你这次怎么不采用连载模式,要等着全部画完才一次性发布呢?”
沈默闻言,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自嘲:“之前连载,都要被读者和编辑骂死了。”他顿了顿,目光微微下垂,落在自己搭在轮椅扶手上、指节分明却隐约能看出几分无力的手上,声音轻了些,“你也知道,我这身体,说不准哪天就要跟我抗议。我一躺下,连载铁定跟不上,不如全画完,一次性交代清楚,对大家都负责。”
他说得平静,我却听出了其中的无奈与坚持。确实,以他的身体状况,追求稳定的更新周期几乎是奢望,与其让读者和自己都陷入焦虑,不如用这种更稳妥、也更需要耐心和积累的方式。这是一种对作品的尊重,也是对自身局限性的清醒认知。
这时,一直安静听着我们对话的江予安忽然开口,他看向沈默,语气带着朋友间的关心,问得却有些突然:“你的事业搞得风生水起的,情感上呢?就没考虑过?”
沈默明显一愣,似乎没料到江予安会问得如此直接。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目光飞快地瞟了一眼不远处正和别的作者聊得热火朝天的脏脏包,随即迅速收回视线。他垂下眼帘,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带着涩意的弧度,轻声说:
“一个人挺好的。”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轻,却清晰地传入我们耳中,“我这副身体,和谁在一起都是拖累人家。”
这话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得我心里不舒服。
“瞧你这话说的,”我几乎是立刻接口,同时更紧地牵住了江予安的手,“我可从来没觉得我们家江律师是拖累。”我仰头看向江予安,他正目光沉静地看着我,眼底有暖流涌动。
沈默抬起眼,看了看我们紧紧交握的手,又看向江予安,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些,却依旧带着疏离的壁垒:“江律师情况比我好多了。”
江予安却缓缓摇了摇头,他的表情很认真,没有一丝敷衍或客套:“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侧头看我一眼,眼神里带着点无奈,又转回看向沈默,语气平淡地陈述着一个事实,“我们谈恋爱这半年,我住院就住了三回。”
沈默脸上掠过真正的讶异,疑惑地看向江予安:“怎么回事?”
江予安言简意赅地解释:“一次是胃出血,一次是骨折,最近一次是褥疮。”他语气平常,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沈默听完,先是愕然,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竟是失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点同病相怜的意味,他摇了摇头,叹道:“……是快赶上我了。”
这句带着黑色幽默的调侃,瞬间冲淡了刚才弥漫的沉重和自贬。两个男人对视一眼,似乎在对方眼中都看到了相似的、与身体不断博弈的疲惫与坚持。
江予安接着说,“住院的时候,最需要有人陪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没有聚焦在某处,而是落入了某段回忆里,继续说,“哪怕陪着的那个人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要她待在身边,自己心里就踏实。”
这话轻飘飘的,可沈默却有明显的动容。我看到沈默脸上的肌肉几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他极力想维持一个表示理解的笑容,可那弧度刚牵起,就僵硬地定格在嘴角,最终化作一个极其苦涩的表情,简直比哭还难看。那里面包含了太多东西——是认同,是渴望,或许,还有更深沉的、认为自己不配拥有的自我放逐。
他垂下眼睫,遮住了眸子里翻涌的情绪,没有再说话。
就在这时,脏脏包像一只轻盈的蝴蝶,带着一身的热闹气息回来了。她很自然地坐在沈默旁边的空位上,身体微微倾向他,脸上洋溢着毫无阴霾的笑容,目光在我们几个之间转了一圈,脆生生地问:“聊什么呢?看你们表情还挺严肃。”
沈默几乎是瞬间抬起了头,刚才那份几乎要溢出的脆弱和苦涩被他以惊人的速度收敛起来,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温和而略带疏离的职业性微笑,抢在我们之前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异样:
“在聊我的漫画进度。”他轻描淡写地将刚才那段触及灵魂的对话掩盖了过去。
江予安和我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情绪——一丝了然,一丝无奈,还有一丝无法点破的淡淡心酸。我们默契地没有拆穿,只是顺着沈默的话,露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略带无奈的笑容。
“是啊,”我接口道,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轻快,“在夸沈老师敬业呢。”
江予安也微微颔首,配合着将这个话题轻轻带过。
脏脏包信以为真,立刻兴致勃勃地加入了关于漫画进度和读者期待的讨论中,言语间全是对沈默才华的钦佩与对项目前景的看好。
沈默微笑着应答,应对自如。
可我看着他那张恢复平静的脸,却仿佛能看到那平静表面下,被江予安那句话激起的“孤独”的涟漪,还在无声地、一圈圈地扩散着。有些伤口,从未愈合,只是被深深埋藏,在听到相似的痛楚时,便会发出无声的共鸣。
而那个能让他感到“踏实”的人,此刻就坐在他身边,言笑晏晏,却似乎隔着一层他自己亲手筑起的、厚厚的玻璃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