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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牢山迷雾中的生死局

哀牢山的清晨,总是带着一种湿重的寒意,即便是在夏季。浓白的晨雾如同实质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山林之间,将视野拘束在十步之内,万物都只剩下模糊朦胧的轮廓。露水凝结在每一片树叶、每一根草尖上,淅淅沥沥地滴落,敲打在林下的腐叶层上,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声响,更衬得这迷雾中的世界一片死寂。

城城很早就醒了。多年的野外生涯让他对天气变化有着野兽般的直觉。他感觉到,今天的雾不同寻常,不仅浓,而且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闷气压。这种天气,于他,于营地,都意味着潜在的危险——视野受阻,声音传导也变得怪异,无论是狩猎还是警戒,难度都倍增。

他小心地拨开门帘,一股冰凉潮湿的空气立刻涌入狭小的庇护所。黑子也警觉地抬起头,耳朵转动着,捕捉着雾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它的伤腿似乎已无大碍,但城城还是按住了想要立刻起身的它。

“老伙计,今天情况不对,你留守。”城城低声嘱咐,语气不容置疑。他需要外出检查陷阱并尽可能获取一些食物储备,以应对可能因天气变化而无法出猎的几天。但营地必须有人看守,受伤初愈的黑子是最合适的选择。他将剩下的半条烤鱼和清水放在黑子身边,又仔细检查了庇护所周围的防御工事和陷阱触发机关,确认一切正常。

黑子似乎听懂了,低呜一声,重新伏下身,但目光依旧锐利地透过门帘缝隙,扫视着外面白茫茫的世界。

城城深吸一口清冷潮湿的空气,将猎枪背好,检查了腰间的砍刀和匕首,又将一小包急救草药和火折子塞进怀里。他像一片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滑出庇护所,迅速消失在浓雾之中。

雾比想象的更浓。能见度极低,熟悉的小径也变得陌生起来。城城不得不放慢脚步,依靠记忆和地面上细微的痕迹来辨认方向。他的感官提升到极致,耳朵过滤着风声、滴水声,鼻子分辨着雾中混杂的泥土、腐叶以及远处可能存在的动物气息。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在一片混沌的灰白中艰难穿行。

他首先沿着自己布设的陷阱线巡视。第一个套索陷阱空着,第二个尖桩陷阱的伪装完好无损……一切似乎都很平静,平静得有些过分。这种异常的安静,反而让城城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野兽们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躲藏了起来。

就在他接近最远处那个设置在兽径旁的捕兽夹时,一阵极其微弱,却绝不属于山林自然之声的动静,穿透浓雾,钻入他的耳中。

那是一种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喘息声,夹杂着极力克制的、因痛苦而发出的细微呻吟!

有人?!

城城全身肌肉瞬间绷紧,猎枪无声地滑入手中,手指扣上扳机保险。他像一头发现猎物的豹子,立刻俯低身体,借助灌木和树干的掩护,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悄无声息地摸去。他的心跳略微加速,但呼吸却控制得极其平稳。在这与世隔绝的深山里,出现陌生人,往往意味着不可预知的危险——可能是搜寻他的人,也可能是更糟的情况。

声音来自捕兽夹附近。越靠近,那痛苦的喘息声就越清晰,甚至还隐约听到了牙齿死死咬住什么东西发出的“咯咯”声。

浓雾稍微稀薄了一些。城城隐在一棵巨大的冷杉树后,锐利的目光穿透最后一片雾障,终于看清了前方的景象——

一个身影背对着他,蜷缩在铺满枯叶的地上。

那不是他想象中的任何一种威胁。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已经洗得发白、打了不少补丁的深蓝色粗布猎装,裤脚扎进磨旧的鹿皮短靴里。一头乌黑的长发编成一根粗辫子甩在身后,此刻发梢和衣服都已被露水和汗水浸透。她的身体因为剧烈的痛苦而微微颤抖着。

而痛苦的来源,正是她的右小腿——一具冰冷沉重的老式铁制捕兽夹,如同恶兽的巨口,死死咬合在那里!铁齿深深陷入皮肉,周围的布料已被染成一片深褐近黑的颜色,显然已经流了不少血。捕兽夹另一端连着的锈蚀铁链,则牢牢缠绕在旁边一棵小树的树干上,让她根本无法挣脱。

城城的目光瞬间扫过现场:女子手边掉落着一把老旧的单管猎枪,枪口沾着泥土;附近的地面有挣扎和拖行的痕迹;捕兽夹是他设置的,但触发机关似乎被巧妙地改动过,导致夹力更大,更难挣脱。

他的心猛地一沉。这姑娘踩中了他的陷阱!

就在这时,那女子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猛地回头!

一张因为失血和剧痛而苍白无比的脸庞映入城城眼帘。年纪很轻,大约十七八岁,眉眼深邃,带着山里人特有的倔强和野性,即使此刻被痛苦折磨,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闪烁的也不是哀求,而是如同受伤幼兽般的警惕、愤怒和一丝……决绝?她脸上沾着泥污和汗水,嘴唇被自己咬得渗出血丝。

看到持枪的城城,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是本能地,她猛地伸手去抓掉落在身旁的那把老旧猎枪!

“别动!”城城低喝一声,枪口微微抬起,但并非直接对准她,而是示警性的指向她侧方的空地。他的声音冷静而带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力,“你想让这条腿彻底废掉吗?!”

女子的动作僵住了。她抓枪的手停在半空,剧烈地喘息着,死死盯着城城,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敌意。捕兽夹带来的剧痛让她几乎无法思考,但求生的本能告诉她,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人,极度危险。

“你…你是谁?”她的声音沙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明显的当地口音,“这鬼夹子……是你放的?!”

“是我放的。”城城承认,脚步开始极其缓慢地、小心地靠近,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和她手边的枪,“但我没想过会夹到人。这深山里除了我,不该有别人。”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具有威胁性,但长期的戒备让他很难完全放松。

“这山……是我家!”女子忍着痛,咬牙切齿地反驳,另一只手仍下意识地护向她的猎枪,“我在这里打猎……的时候,你还在……还在穿开裆裤!”剧烈的疼痛让她的话语断断续续,但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却丝毫未减。

城城没有理会她的挑衅。他已经靠近到可以清晰看到伤口情况的距离。铁齿咬得很深,血流虽然因为被挤压而减缓,但伤势绝对不轻,必须立刻处理,否则感染和坏疽的风险极大。

“听着,”城城停下脚步,保持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语气放缓但依旧果断,“我叫城城,只是个在山里讨生活的。我对你没有恶意。现在,你的腿伤最重要。我能帮你打开这个夹子,但你得相信我,并且保证不会用那玩意儿指着我。”他的目光瞥向她手边的猎枪。

女子剧烈地喘息着,汗水不断从额头滚落。她看看自己惨不忍睹的小腿,又看看眼前这个陌生男人,眼神剧烈挣扎。剧痛和失血正在迅速消耗她的体力和意志。最终,求生的欲望压倒了对陌生人的警惕。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极其缓慢地,将放在猎枪上的手挪开,哑声道:“……七月。我叫七月。”这像是某种程度的妥协和信任。

“好,七月。”城城点点头,不再犹豫。他迅速将猎枪背回身后,表明姿态,然后快步上前。

他先是仔细检查了一下捕兽夹的结构。这是老式的型号,咬合力惊人,强制掰开几乎不可能,必须找到机关枢纽。他拔出匕首,小心地刮开夹子上的些许锈迹和泥污,寻找着压力释放阀。

七月咬紧牙关,身体因为对更大疼痛的预期而绷得死紧,指甲深深抠进身下的泥土里。

“会有点疼,忍住。”城城沉声道,看准位置,将匕首的尖端卡入一个细小的凹槽,用力一撬!

“咔哒”一声机括轻响,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捕兽夹那紧紧咬合的巨大弹簧力量骤然松弛开来!

“呃啊——!”即使有了心理准备,当铁齿从深陷的皮肉中脱离的瞬间,七月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整个人几乎虚脱般向后仰倒,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前阵阵发黑。

城城迅速将危险的捕兽夹踢到一边。现在,伤口完全暴露出来。情况比预想的更糟,伤口很深,皮开肉绽,甚至能看到一点白森森的骨茬,鲜血开始从被压迫的血管中更自由地涌出。

“得罪了。”城城说了一句,毫不犹豫地撕开自己内衬衣相对干净的布条,动作迅速而有力,在七月大腿根部用力扎紧,充当临时止血带。然后他拔出匕首,快速削掉伤口周围已经被血污浸透、破碎的裤管。

七月已经痛得几乎失去力气,只能瘫软在地,胸膛剧烈起伏,看着这个陌生男人熟练地处理着自己的伤口,眼神复杂。

城城从怀里掏出那个小草药包,取出消炎止血的草药粉,仔细地洒在狰狞的伤口上。药粉触碰到伤口,带来一阵刺痛,七月的身体又是一阵抽搐。

“必须清理伤口,防止溃烂。我的营地离这不远,有更合适的工具和草药。”城城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开始动作。他砍下几根坚韧的树枝,用匕首削平,又用随身携带的绳索和从七月猎装上割下的布条,快速制作了一个简易的固定夹板,将她的伤腿小心地固定起来,避免移动造成二次伤害。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显示出极其丰富的野外创伤处理经验。

做完这一切,城城看了一眼几乎虚脱的七月,又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四周越来越浓的雾霭。不能再耽搁了,必须立刻带她回营地。

“能走吗?”他问,虽然知道答案。

七月尝试动了一下,立刻痛得倒吸冷气,虚弱地摇摇头,脸色白得像纸。

城城不再多言。他先将七月那杆老猎枪的子弹退膛,然后背在自己身上,再将她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脖颈。“抱紧我。”他命令道,然后深吸一口气,腰部发力,小心翼翼地将七月从地上搀扶起来。

七月的身体重量几乎完全压在他身上,女孩特有的、混合着汗水、血污和山林气息的味道钻入他的鼻腔。她咬紧牙关,竭力不让自己呻吟出声,但每一下移动都牵扯着伤腿,带来钻心的疼痛。

浓雾依旧没有散去的迹象。城城半搀半抱地支撑着七月,循着自己的来路标记,艰难地向营地挪动。负重前行,加上视线受阻,速度慢了许多。林间只回响着两人粗重的喘息声、脚步踩在枯枝落叶上的沙沙声,以及七月偶尔抑制不住的痛哼。

就在他们艰难行进了大约一半路程时,城城的耳朵突然捕捉到一丝异响——不是风声,不是滴水声,而是某种大型生物踩断枯枝的轻微“咔嚓”声,来自左前方的浓雾深处!

他猛地停下脚步,全身瞬间进入战斗状态。

几乎同时,左前方的雾气剧烈翻涌,一个庞大、黝黑的身影带着一股腥风,毫无征兆地猛扑了出来!

那是一头成年的野猪!体型壮硕得像一辆小坦克,粗壮的脖颈上鬃毛倒竖,一双赤红色的小眼睛里闪烁着狂暴凶戾的光芒,嘴角滴着黏浊的唾液,两根尖锐狰狞的獠牙向上翻卷,在灰白的光线下闪烁着令人胆寒的微光!它显然是被新鲜的血腥味吸引而来的!

“吼——!”野猪发出一声低沉暴戾的咆哮,后蹄刨地,低着头,如同一支离弦的黑色利箭,径直朝着行动不便的两人猛冲撞来!速度之快,势头之猛,足以撞断一棵小树!

千钧一发!

“躲开!”城城大吼一声,反应快得惊人。他猛地将搀扶着的七月向旁边一棵大树后用力一推!七月惊呼一声,踉跄着摔倒在树根下,伤腿被猛地撞击,痛得她几乎晕厥过去。

与此同时,城城借着推开的反作用力,就地向侧后方一个狼狈却有效的翻滚!

“轰!”野猪擦着城城的衣角猛冲而过,一头狠狠撞在刚才两人站立位置后方的一棵碗口粗的树上!树干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剧烈摇晃,树叶和露水簌簌落下。

野猪晃了晃硕大的头颅,似乎被撞得有点发懵,但立刻转过身,血红的眼睛再次锁定了刚刚从地上爬起的城城——这个更具威胁性的目标。

城城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肾上腺素急剧飙升。猎枪还在背上,但在如此近的距离和浓雾环境下,根本来不及取下瞄准!砍刀和匕首在如此庞然大物面前也显得有些苍白!

野猪再次发出威胁的低吼,蹄子不安分地踩着地面,准备发动第二次冲击,这一次,它的目标明确,就是城城!

就在这生死一线间,被剧痛和恐惧淹没的七月,眼中却猛地闪过一抹极其熟悉山林猛兽习性的猎人的狠厉与决断!她强忍着腿上撕裂般的剧痛,几乎是趴在地上,用最快的速度,捡起了身边一根之前被野猪撞断的、一端削尖如矛的尖锐断枝!

她没有试图站起来,而是就着趴伏的姿势,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看准野猪即将再次启动前蹄腾空的瞬间,猛地将手中的木矛朝着野猪相对柔软的腹部侧后方——狠狠投掷了过去!

这一掷,凝聚了她作为猎户之女全部的技巧、经验和对时机的把握!

“噗嗤!”一声闷响!尖锐的木矛竟然精准地刺入了野猪的腹侧!虽然因为力量不足,入肉不深,但突如其来的剧痛,瞬间彻底激怒了这头凶兽!

“嗷——!!!”野猪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痛苦嚎叫,猛地扭转身躯,赤红的眼睛瞬间就锁定了攻击来源——树根下无法移动的七月!

它的仇恨瞬间转移!放弃了对城城的冲击,发出一声更加狂暴的嘶吼,低着头,獠牙对准了毫无反抗能力的七月,如同一辆失控的战车,疯狂地冲撞过去!

“不!”城城目眦欲裂!

一切发生得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取下猎枪!眼看七月就要被那恐怖的獠牙刺穿!

纯粹的战斗本能驱使着城城做出了一个极其冒险的动作!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朝着野猪冲来的方向猛地迎了上去!在即将相撞的刹那,他身体极限侧闪,同时右手寒光一闪,一直握在手中的匕首用尽全力,精准狠辣地深深刺入了野猪的颈部侧面——那是相对薄弱且靠近血管的部位!

“吼!!!”野猪再次发出震耳欲聋的痛嚎,城城这一刀让它受到了实质性的创伤!鲜血瞬间从伤口涌出!狂怒的野猪猛地甩头摆身,巨大的力量直接将城城连人带刀狠狠甩飞出去!

城城重重撞在一棵树上,后背传来一阵剧痛,眼前发黑,差点背过气去。

而被彻底激怒、浑身浴血的野猪,似乎判断出城城是更大的威胁,再次转过身,喘着粗重的血气,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暂时失去行动能力的城城,刨动着蹄子,发起最后的、不死不休的冲锋!那气势,足以将任何挡在面前的东西碾碎!

浓雾翻滚,獠牙森然,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城城挣扎着想爬起,但刚才那一下撞击让他一时岔气,动作慢了半拍!眼看野猪已经冲近!

就在这最后关头——

“砰!!!”

一声突兀却震耳欲聋的枪声,猛地撕裂了山林浓雾的死寂!

野猪冲锋的庞大身躯猛地一滞,一颗灼热的铅弹极其精准地射入了它的一只血红眼睛!大脑被瞬间破坏!

巨大的惯性让它又向前冲了几步,然后轰然倒地,四肢抽搐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腥热的鲜血从眼眶和颈部的伤口汩汩流出,迅速染红了身下的土地。

现场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剩下硝烟味和血腥味在潮湿的空气中混合弥漫。

城城猛地回头,看向枪声来源——

只见树根下,七月半躺在地,脸色苍白如鬼,浑身因为脱力和剧痛而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枪。但她手中,正紧紧攥着那把原本属于城城的猎枪!枪口还在冒着缕缕青烟。

刚才那千钧一发的致命一击,竟然是她开的枪!在如此虚弱的状态下,在如此危急的关头,她不知何时摸到了被城城甩落在地的猎枪,并且打出了如此精准的一枪!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

七月的眼神依旧明亮,却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和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她看着城城,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头一歪,彻底晕了过去,手中的猎枪也滑落在地。

城城强忍着背后的疼痛,迅速爬起身,警惕地扫视四周,确认没有其他危险被枪声引来。然后他才快步走到七月身边,探了探她的鼻息和脉搏——只是力竭晕厥,暂无生命危险。

他又走到野猪尸体旁检查了一下。死得不能再死了。七月那一枪,无论是时机、准头还是冷静,都堪称绝境下的神来之笔,完全不像一个刚刚重伤濒危的少女能打出来的。

城城站在原地,喘息渐渐平复。浓雾似乎被刚才的激战和枪声搅动,开始缓慢流转。他看着昏迷的七月,又看看地上庞大的野猪尸体,最后目光落回自己那杆救了他一命的猎枪上。

这个名叫七月的猎户之女,究竟什么来头?

他不再多想。危险暂时解除,但七月的伤势不能再拖,必须立刻回营地。浓雾和血腥味随时可能引来其他掠食者。

他重新背好猎枪,然后将昏迷的七月小心地背到自己背上固定好。她的身体很轻,但此刻却显得异常沉重。接着,他又用绳索费力地将那头沉重的野猪尸体也拖拽起来——这将是未来一段时间重要的肉食来源,绝不能浪费。

背负着一个人,拖着一头数百斤的野猪,城城咬紧牙关,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朝着营地所在的方向,再次挪动在浓雾弥漫的哀牢山深处。

每一步,都深深踩进湿润的泥土里,留下混合着血与汗的足迹。

当他终于拖着沉重的负担,踉跄着冲破迷雾,隐约看到自家营地那模糊的轮廓时,庇护所方向立刻传来了黑子焦急而响亮的吠叫声。

家的方向。安全的方向。

城城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浓雾,依旧未散。但更浓的迷雾,似乎才刚刚开始在这个深山猎户之女身上弥漫开来。

他将七月小心地安置在庇护所内干燥的草铺上,仔细检查了她的伤势。失血过多,加上方才的剧痛和惊吓,让她陷入了深度昏迷。城城不敢怠慢,立刻取来更充足的草药和干净的布条,为她清洗伤口,重新上药,进行更加妥善的包扎。他的动作比之前更加轻柔,生怕再弄疼了这个在昏迷中依旧不时因痛苦而蹙眉的姑娘。

黑子安静地守在门口,看看主人,又看看这个突然出现的、浑身是血的陌生女子,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似乎在表达着疑惑和不安。

处理好七月的伤,城城已是满头大汗。他走出庇护所,开始处理那头庞大的野猪。剥皮、分解、取肉……这是一项繁重的工作,但他做得一丝不苟。每一块肉都是宝贵的食物,皮毛可以鞣制后使用,甚至獠牙也可能有用。

浓雾直到傍晚时分才逐渐散去,露出被洗刷过的、墨蓝色的天空和几颗早早出现的星子。营地中央生起了一堆更大的篝火,上面架着烤得滋滋冒油的野猪肉,浓郁的肉香驱散了之前的血腥气,弥漫在小小的营地中,带来一种奇异而温暖的安宁感。

庇护所内,七月在肉香的萦绕和草药的镇痛作用下,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粗糙的木制屋顶和跳动的火光阴影。她愣了几秒,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捕兽夹、剧痛、浓雾、那个叫城城的男人、狂暴的野猪、震耳欲聋的枪声……

她猛地想坐起身,却牵动了腿上的伤,痛得她倒吸一口冷气,再次跌回草铺中。

门口的响动引起了黑子的注意,它低吠了一声。正在翻烤猪肉的城城闻声,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快步走了进来。

“你醒了。”他看着七月,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感觉怎么样?”

七月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警惕地、快速地扫视着这个狭小却井然有序的庇护所:墙壁上挂着的各种工具,角落里的皮子,干燥的草药,还有门口那条看起来就很不好惹的大黑狗。最后,她的目光才落回城城身上,眼神复杂,充满了戒备、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

“我的腿……”她声音依旧沙哑。

“保住了。”城城言简意赅,“但需要时间恢复,不能乱动。感染的风险很大。”

七月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然后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城城:“那头野猪……”

“死了。肉在烤着,够吃很多天。”城城顿了顿,补充道,“谢谢你那一枪。”

七月的脸颊似乎微微红了一下,随即别开目光,看向跳动的火光,低声道:“……也谢谢你,没把我扔在那里喂野兽。”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烤肉滴油的滋滋声。

良久,七月再次开口,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我叫七月。姓林。林七月。我爸爸是林老山,哀牢山最后的猎户。”她转过头,重新看向城城,那双明亮的眼睛里,之前的野性和警惕似乎褪去了一些,多了几分坦诚和……某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审视?

“我知道这山里的每一条兽径,每一处水源,每一种能吃或不能吃的果子蘑菇。”她继续说,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骄傲,“我也知道,你不是一般的山里人。你布陷阱的手法很老道,但不是我们本地猎户的路子。你处理伤口比镇上的赤脚医生还利索。你的枪很好,但你用刀的样子……更吓人。”

城城静静地听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看着跳动的火焰,面无表情。

林七月看着他沉默的侧脸,忽然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与她年纪不符的沧桑和一点点的……了悟。

“不管你是因为什么躲进这深山里来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城城的心上,“看来,我们暂时都得互相指望了,对吧,‘山里讨生活的’城城?”

城城转动烤肉的手微微一顿。

篝火的光芒在他深邃的眼中明明灭灭,映照不出丝毫情绪。

浓雾虽散,但围绕在这个突然出现的猎户之女身上的谜团,以及她这句话所带来的未知变数,却像一张全新的网,悄然笼罩了下来。

夜空中,繁星点点,沉默地注视着哀牢山深处,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此刻却飘散着烤肉香气的小小营地,以及营地中,这两个各怀秘密、被迫相依的陌生人。

接下来的日子,注定不会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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