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田之议在朝堂上掀起的巨大波澜,并未立刻平息。
反对的声浪如同暗流,在洛阳各大府邸、宴席间涌动。
袁绍的请任渤海太守的奏章,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抗议和疏离,被刘辩暂时留中不发,冷处理。
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放袁绍离开的最佳时机。
刘辩并未被这汹涌的暗流所阻。改革不能只靠强硬手段,必须刚柔并济,在挥舞大棒的同时,也要适时地拿出胡萝卜。
就在卢植、陈宫等人顶着巨大压力,开始闭门起草《均田令》细则的同时,另一项旨在收拢民心、缓解底层疾苦的政令,已经准备就绪。
这是一个雪后初霁的清晨,阳光洒在洛阳城头,映照着未化的积雪,带来一丝暖意。
数骑快马从尚书台奔出,分赴洛阳各处城门以及司隶各郡县。
他们携带着加盖了皇帝玉玺和尚书令大印的告示,内容简单直接,却足以在民间掀起比朝堂争议更为热烈的反响。
告示被郑重地张贴在城门口、市集旁的木榜上,识字的人围拢过去,大声念诵着上面的内容,不识字的则焦急地询问着。
“快看看,朝廷又发什么告示了?”
“是抓贪官的吗?还是又要加税了?”
“念快点,念快点!”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儒袍的老者,清了清嗓子,高声念道:
“皇帝诏曰:朕膺天命,统御万方,夙夜匪懈,唯以民生为念。去岁以来,司隶之地,屡经变乱,兵戈扰攘,百姓流离,田地荒芜,朕心甚恻……今特颁恩旨,减免赋税,以示体恤!”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凡司隶地区,河南、河内、河东、弘农、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七郡国,自昭宁元年起,免除一年田租!免除一年算赋、口赋!”
“洛阳周边百里之内,遭兵灾最重之三十六县,再加免一年徭役!”
“各地官府,当妥善安辑流民,以工代赈,修复水利、道路、城垣,不得驱赶,不得苛待!所需钱粮,由朝廷与大司农协调拨付!”
“望天下臣民,共体朕心,各安生业,勤事农桑,共享太平!”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昭宁元年 x月 x日。”
老者念完,周围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寂静,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免除一年田租!免除一年人头税!最严重的地方还免徭役!
这对于在苛捐杂税和战乱中苦苦挣扎的百姓来说,简直是天籁之音!
“陛下……陛下万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农,颤抖着跪倒在地,朝着皇宫的方向连连磕头,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
他家仅有几亩薄田,去年收成本就不好,还要缴纳沉重的赋税,早已不堪重负,如今总算是能喘口气了。
“是真的吗?真的不用交税了?”一个年轻人激动地抓住旁边人的胳膊,反复确认。
“告示上都盖着大印呢!皇帝金口玉言,还能有假?!”
“苍天有眼啊!终于来了个知道咱们百姓苦的皇帝了!”
“快,回去告诉乡亲们这个好消息!”
人群瞬间沸腾了,欢呼声、感激声、议论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温暖的洪流,冲散了冬日的严寒。
许多人自发地跪地叩拜,口中称颂着皇帝的仁德。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洛阳的大街小巷,并且以更快的速度向周边郡县扩散。
那些蜷缩在城墙根、破庙里的流民,原本麻木的眼神里,也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芒。
不用再被驱赶,还能以工代赈,修水利,修路,这意味着他们能有活干,有饭吃,有机会重建家园!
与此同时,由朝廷委派的干员,也开始在洛阳周边巡视,监督各地官府执行“以工代赈”的情况。
一些之前被陈宫、曹操查处了贪官污吏的县乡,新上任的官员更是卖力,迅速组织起流民,清理沟渠,加固堤坝,修复被战火损坏的道路和房屋。
虽然天气寒冷,但工地上却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管事的官吏也不敢像以往那样克扣口粮,因为谁都清楚,现在是特殊时期,皇帝的眼睛正盯着呢。
“老王头,听说没?这修水渠的粮食,是皇帝陛下从自己的用度里省出来,特意拨给咱们的!”一个正在奋力挖土的汉子对旁边的同伴说道。
“是啊,真是仁君啊!以前那些官,不想着盘剥咱们就算好的了,哪会管咱们死活?”
“好好干!等开了春,水渠修好了,咱们说不定还能分到田种呢!我听说皇帝还要搞什么‘均田’……”
“真的?那敢情好!要是真有自己的田,俺就是把命豁出去,也得把地种好!”
希望的种子,伴随着减免赋税的恩泽和以工代赈的实在好处,悄然在这些最底层的百姓心中生根发芽。
他们对那位深居宫中的少年天子,充满了真挚的感激和爱戴。
洛阳城内,气氛也与前几日大不相同。市集似乎都热闹了几分,虽然百姓依旧不富裕,但眉宇间的愁苦之色明显淡了许多。
茶楼酒肆中,议论朝政的声音也变了风向。
“要我说,陛下这招高明!先抓贪官,再减赋税,这叫恩威并施!”
“没错!那些贪官污吏,就该抓!陛下这是替咱们老百姓出气呢!”
“减免赋税,这可是实打实的好处啊!我家那几亩地,今年总算能有点余粮了。”
“听说陛下还要均田?要是真能成,那才是万世不易的功德!”
当然,也有不同的声音,但在一片颂扬声中,显得微弱而谨慎。
“哼,减免赋税?朝廷的钱从哪儿来?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均田?谈何容易!等着看吧,有好戏瞧呢……”
但这些议论,很快就被更洪亮的称颂声淹没了。
皇宫,嘉德殿。
刘辩听着陈宫和卢植关于减免赋税政令执行情况的初步汇报,脸上露出了些许欣慰之色。
他深知“民心”的重要性,尤其是底层民众的支持,是政权稳固的基石。
减免赋税,安抚流民,虽然短期内会进一步加剧国库的压力,但从长远来看,是稳定社会、恢复生产、赢得民心的必要投资。
“陛下,减免赋税、以工代赈之策,民间反响极为热烈,颂扬陛下仁德之声,不绝于耳。”
卢植抚须说道,虽然他对均田仍有疑虑,但对这项直接惠民的措施是十分支持的,“此举确能极大缓解民困,安定地方。”
陈宫补充道:“根据各地初步反馈,流民骚动迹象大为减少,参与以工代赈者甚众。只是……国库压力确实巨大。
去岁税收本就不足,今岁又减免司隶赋税,虽有查抄樊陵、许相等人之家产充入,亦恐难支撑长久。
盐铁整顿尚未见大效,均田更是远水难解近渴。”
刘辩点了点头,他对此有清醒的认识:“朕明白。开源节流,需多管齐下。减免赋税是‘节流’,但更重要的是‘开源’。
盐铁专卖要加快,均田之策要稳步推进,此外……”
他沉吟片刻,道:“朕观灵帝时,曾设‘西园八校’,鬻卖官爵,此乃饮鸩止渴,祸乱之源,绝不可行。
然,或可鼓励海贸、工坊?抑或发行……国债?” 他后面两个字说得很轻,带着试探。
他知道“国债”这个概念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太超前了。
果然,卢植和陈宫都露出困惑的神情:“国债?”
刘辩摆了摆手:“此事容后再议。当务之急,是将减免赋税和以工代赈之事落到实处,确保恩泽能真正及于黎庶,而非被中间官吏层层盘剥克扣。
公台,你那边对吏治的整顿不能停,尤其是涉及钱粮发放的环节,要盯紧!”
“臣明白!”陈宫肃然道,“已加派人手暗中查访,若有敢在赈济钱粮上动手脚者,严惩不贷!”
就在这时,一名小黄门送来了一份来自河南尹曹操的密奏。
刘辩展开一看,曹操在奏报中详细陈述了他在河南尹境内初步清查无主荒地和被占官田的情况,遇到的阻力不小,许多田产看似无主,实则背后都有当地豪强的影子,关系错综复杂。
同时,他也提到了减免赋税政策在河南尹引起的积极反响,并隐晦地询问,对于这些有争议的“无主荒地”,是否可以采取一些更……灵活的手段进行处理,比如允许部分豪强补缴一定的“垦荒费”或将部分土地“赎买”为合法私产,以换取他们对抗均田政策的阻力减小。
刘辩看完,将密奏递给陈宫和卢植。
“曹孟德,果然是个会做官的。”刘辩笑了笑,意味不明,“他这是在给朕出选择题啊。”
卢植看完,皱眉道:“陛下,此风不可长!若允许赎买,则与灵帝卖官鬻爵何异?且一旦开口子,后续均田必受阻挠,法度将形同虚设!”
陈宫却沉吟道:“卢公所言,自是正理。然曹操所虑,亦非全然无理。
均田阻力巨大,若能在初期适当怀柔,分化瓦解,或可减少推行障碍。
只是这‘度’,需牢牢掌控在朝廷手中,绝不可放任。”
刘辩手指敲着桌面,思考着。他知道曹操的建议带有很强的实用主义色彩,甚至有点“招安”的意思。
这在政治上是常见的妥协手段。完全硬碰硬,确实可能激起强烈反弹。
“告诉曹操,”刘辩最终做出了决定,“清查继续,登记造册。
至于这些有争议的田产,暂不处置,待《均田令》细则出台后,一并依法办理!
在此之间,严禁任何豪强继续侵占、或对现有土地进行破坏性经营。
让他给朕把底线划清楚,怀柔可以,但原则不能丢!”
他既要表现出一定的灵活性,又不能放弃根本原则。
他要让那些豪强知道,朝廷不是一味强压,但也绝不是可以讨价还价的。
“另外,”刘辩想起一事,“袁本初请求外放渤海的奏章,晾了他几天,也差不多了。明日朝会,便准了吧。”
陈宫和卢植对视一眼,都明白皇帝这是要顺势将袁绍这颗钉子拔除了。
袁绍离开,洛阳才能更顺利地推行新政。
“那……渤海太守之后,司隶校尉一职……”卢植询问道。
司隶校尉权力不小,如今袁绍离开,这个位置至关重要。
刘辩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司隶校尉……朕已有考量。明日一并宣布。”
就在刘辩与重臣谋划下一步行动时,减免赋税的仁政之风,也吹到了洛阳以北的黄河渡口。
一队风尘仆仆的车马正在等待渡河,车中坐着的,正是从颍川前往冀州探访友人的荀彧。
渡口边,许多等待渡河的百姓和商旅也在议论着洛阳的新政。
“听说了吗?小皇帝免了咱们一年的税呢!”
“何止!还让官府组织流民干活,给饭吃!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我看这小皇帝不简单,登基才多久,又是抓贪官,又是减赋税,有点明君的样子。”
荀彧静静地坐在车中,听着窗外传来的议论,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撩开车帘,看着那些面带希望、称颂皇帝的平民,又望向南边洛阳的方向,低声自语:
“先以雷霆手段肃贪立威,再施仁政减免赋税以收民心……这位陛下,不仅是有魄力,更是深谙治国之道啊。或许……彧是该去洛阳亲眼看一看了。”
减免赋税的政令,如同冬日里的暖阳,温暖了无数饱经苦难的心,也悄然改变着许多观望者的看法。
皇帝刘辩的声望,在底层民众和一部分有识之士中,正在迅速攀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