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生是踩着花瓣学会跑的。
他总爱跟在石生身后,看父亲用刻刀在木头上游走。石生的手指早已磨出厚厚的茧,刻起桃花纹时却依旧轻柔,像在抚摸初生的婴儿。“这花瓣的弧度要再弯些,才像苏太奶奶笑时的眼角。”父亲会这样说,木屑在阳光下飞成金粉,落在念生的发间。
苏姑娘的桃花酥铺前,总围着一群孩子。念生就坐在铺子门口的石阶上,看着母亲把藤萝花粉撒进面团,粉紫色的粉末落在案板上,像谁不小心打翻了春天的颜料。“娘,太奶奶也这样做酥饼吗?”他啃着刚出炉的酥饼,碎屑掉得满身都是。
苏姑娘擦去他嘴角的饼渣,指尖带着淡淡的花香:“是啊,她做的酥饼里,还会裹着片桃花瓣,说吃了能记住春天的味道。”
念生把这话记在心里,趁母亲不注意,偷偷往面团里塞了片桃花瓣。烤出来的酥饼带着点微苦的涩,石生却吃得格外香,说:“这是念生的心意,比任何糖都甜。”
那年秋天,镇上的老槐树被雷劈了,树心空了个大洞。镇长说要砍掉,念生却抱着树干不肯撒手:“不能砍!树心空了,可它还活着呢!就像林太爷爷和苏太奶奶,身体不在了,魂还在桃花里呢!”
石生赶来时,正看见儿子把自己做的桃木牌塞进树洞里,牌上刻着“别害怕”三个字。夕阳把父子俩的影子投在树干上,像给老树披了件温暖的衣裳。“这树不砍了。”石生摸了摸念生的头,对镇长说,“留着吧,让它跟咱们的桃树做个伴。”
后来,老槐树的树洞里长出丛野蔷薇,春天开得热热闹闹,花瓣落在青石板上,与桃花的粉、藤萝的紫混在一起,把长街染成了条彩色的河。念生每天都去给蔷薇浇水,说:“这是老槐树的念想,它也想开花呢。”
念生十岁那年,中域的阵法联盟派人来青阳镇,说要把林默与苏沐雪的故事编进典籍。来的是位白发老学士,戴着副厚厚的眼镜,捧着本比砖头还厚的书,在桃树下记录了三天三夜。
“这里的风都带着故事味。”老学士临走时,给念生留下支狼毫笔,“好好记着这些事,比刻在石头上更长久。”
念生把笔插在神龛前的笔筒里,笔筒是石生刻的,上面缠着桃花藤萝纹。他开始学着写日记,把每天听到的、看到的都记下来——松鼠往树洞里塞了几颗松果,母亲做的酥饼被风刮走了两块,父亲刻的木梳被邻镇的姑娘买走了……最后总要加上一句:“今天林太爷爷和苏太奶奶也很开心。”
日记本渐渐写满了,念生就把它放进神龛,与那幅工笔桃花图并排摆着。有天清晨,他发现日记本的空白页上,多了片小小的藤萝花瓣,像是从画里掉下来的。
十三岁那年,念生跟着商队去离火涧送货。守遗址的老人已经换了位年轻的,看见他腰间的桃木牌,笑着说:“你就是青阳镇来的孩子吧?我爷爷说,当年有位姑娘在这里补过阵纹,花瓣粘在岩壁上,三年都没掉。”
念生摸着岩壁上的清灵阵痕,指尖传来熟悉的暖。他从行囊里掏出片桃花瓣,轻轻贴在当年桃安师父贴过的地方,说:“这是今年的新花瓣,给苏太奶奶报个信,家里的桃花开得很好。”
回程时,商队遇到了山匪。就在刀光要落在念生身上时,他腰间的桃木牌突然发烫,金绿色的微光从牌里渗出来,像层薄盾挡住了刀锋。山匪们看着那道光,竟吓得落荒而逃——他们认得,那是诛邪卫玄黄炎的影子。
念生抱着发烫的木牌,突然明白父亲说的“心灯”是什么。不是真的灯,是藏在血脉里的守护,是刻在骨头上的念想,在最危险的时候,会化作光,照亮前路。
回到青阳镇,念生把这事告诉石生。父亲听完,从神龛里取出那枚合二为一的玉佩——不知何时被人挖了出来,玉上的桃花纹被摩挲得发亮。“你看,他们一直都在。”石生把玉佩系在念生颈间,玉的温透过布料传过来,像贴着颗跳动的心。
苏姑娘的桃花酥铺渐渐成了镇上的地标。南来北往的人路过,总要买块酥饼,听段林默与苏沐雪的故事。有位走江湖的郎中,吃着酥饼说:“我太爷爷是当年被苏先生救过的小兵,他说苏先生的药里,总放着片桃花瓣,说‘药能治病,花能暖心’。”
念生把这话记在日记里,晚上给神龛添酒时,发现苏沐雪的冰玉上,竟凝着颗小小的露珠,像谁的眼泪,又像谁的笑。
十八岁那年,念生娶了邻镇的姑娘,姑娘的嫁妆里,有床绣满桃花藤萝的棉被,是她太奶奶绣的——她太奶奶,正是当年苏念禾收的徒弟的后人。新婚夜,念生摸着棉被上的针脚,突然觉得,所谓缘分,就是这样一圈圈绕下去的绳,把素不相识的人,都缠进同一段温暖的光阴里。
他们的孩子出生在蔷薇花开的五月,是个女儿,眉眼像苏姑娘,笑起来的样子却像念生。念生抱着襁褓里的婴儿,坐在桃树下,给她讲那些刻在年轮里的故事——讲剑上的火,讲阵里的光,讲桃花酥里的暖,讲桃木牌上的痕。
婴儿听不懂,却会伸出小手,抓住飘落的花瓣,往嘴里塞。念生笑着掰开她的手,把花瓣夹进自己的日记本,在旁边写:“今天,我们的故事又多了一页。”
风穿过长街,带着蔷薇的香、桃花的甜、酥饼的暖,漫过青石板,漫过老槐树,漫过每个敞开的窗棂。神龛里的画卷轻轻晃动,画中林默与苏沐雪的衣角,仿佛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们身后的路,缀满了心灯,一盏盏,亮得像星星。
石生坐在作坊门口,看着儿子逗弄婴儿的背影,手里的刻刀在木头上刻下最后一笔。是朵小小的桃花,花瓣里刻着四个字:“岁岁平安”。
夕阳把字染成金红色,像被玄黄炎吻过。远处的长街上,苏姑娘的笑声混着孩子们的喧闹,漫了过来,与作坊里的木屑香、院子里的花香缠在一起,酿成了段最温柔的流年。
而那棵桃树,还在静静地站着,看着香痕漫过的长街,看着心灯缀满的流年,把每个平凡的日子,都酿成了值得回味的甜。它知道,故事还会继续,在花瓣里,在酥饼里,在代代相传的念想里,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