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的童谣在青阳镇的冬夜里飘了整三年,归恒树的树干上渐渐结出层薄薄的糖霜,舔一口,是桃花蜜混着沙枣甜,还有极北冰融的清冽,像把天下的暖,都熬成了能含在嘴里的甜。
四十二岁的脉星站在树下,看着十岁的阿恒正教七岁的阿安、四岁的小儿子认糖霜上的字。那些字是孩子们的童谣变的,“星船摇啊摇”的笔画里缠着光带,“暖了冰和霜”的尾端开着漫宇花,最末的“回家”二字,被小儿子的口水泡得发涨,却愈发显出金红的暖。
“爹,这糖会化吗?”阿安踮着脚够高处的糖霜,羊角辫上还别着去年的童忆花瓣,“要是化了,太爷爷们是不是就听不见歌了?”
脉星笑着把她举起来,掌心触到树干的糖霜,突然想起三十年前在北境,星络前辈也是这样举着他,看脉生树的花。原来所谓传承,就是把当年接住的暖,再举给更高的孩子,让他们够到更甜的地方。“不会化的,”他轻声说,“你看天上的‘同心座’,星光正往糖霜里钻呢,这是把甜冻进骨头里了。”
阿安似懂非懂地歪头,突然对着星空喊:“太爷爷!我们唱的歌甜不甜?”风穿过归恒树的枝桠,糖霜簌簌往下掉,像在点头应着。
清明那天,糖霜覆盖的树干突然裂开道细缝,里面钻出株新苗,苗叶上的字会随着童谣的节奏闪烁。孩子们唱到“林太爷爷的剑”,叶尖就冒出点金红;唱到“苏太奶奶的花”,叶脉就泛出淡紫;唱到“我们把手拉”,整株苗就晃出银白的光,像在跟着拍手。脉星给它取名“童润苗”,说“这是孩子们的话,把暖脉浇得更活了”。
来暖脉阁的老人们总爱围着童润苗坐,说听着孩子们的歌,骨头缝里都透着暖。有个九十岁的老妪,是当年瞎眼老妪的侄孙媳,耳朵已经背了,却总爱摸着苗叶笑。“我娘说,”她的声音像被风磨过的沙砾,“当年听着念安钟,就像现在听孩子们唱歌,心里的冰碴子,咔嗒咔嗒就化了。”
脉星把老妪的话记在新的《暖脉记》里,笔尖刚落下,童润苗的叶上就冒出行小字:“老的怕冰,小的化冰,暖就在中间流。”阿恒凑过来看,突然指着字说:“爹,这像太奶奶的字!”脉星低头,果然见那行字的尾端,缠着苏沐雪特有的藤萝纹,像在悄悄给孩子们的话盖章。
入夏后,童润苗长成了棵小树,枝桠上结的果像串小小的糖人,有林默挥剑的模样,有苏沐雪拈花的姿态,还有守岛士兵望海的侧影,每个糖人嘴里都含着颗“暖”字果仁,晒化了就顺着树干往下淌,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溪,溪水里漂着孩子们掉落的乳牙,每颗牙上都刻着个迷你的“家”。
孩子们总爱把乳牙扔进溪里,说这样就能让“太爷爷们尝尝我们的甜”。阿恒扔第一颗牙时,溪里突然浮出把小木剑,剑穗上的红绳缠着他的牙,在光里晃成个小小的星。“是林太爷爷接走了!”他跳着喊,脉星望着那把剑,突然想起自己十岁时,也曾把乳牙埋在脉生树下,当时以为是孩子气的念想,原来早有双看不见的手,在溪的那头接着。
秋分那天,“同心座”的星光与童润苗的糖人共振,在半空织成个巨大的摇篮,摇篮里躺着无数个熟睡的婴儿,有青阳镇的,有极北的,有荒原的,每个婴儿的枕边都放着颗“暖”字果仁,果仁的光里,都浮着段孩童的童谣,像天地在给每个新生的生命,哼着祖传的安眠曲。
脉星的小儿子正发着烧,趴在母亲怀里哼哼。妻子抱着他坐在童润苗旁,孩子的小手刚触到糖人,林默模样的糖人突然裂开,里面的果仁滚进他嘴里,苦味立刻被甜盖过,烧红的小脸渐渐舒展,嘴里含糊地念着“星船摇……”
“你看,”妻子的眼眶红了,“太爷爷们在哄弟弟呢。”脉星摸着儿子滚烫的额头,突然明白所谓童语润脉,从不是轻飘飘的戏言——是乳牙掉进溪里时,真的有双大手接着;是孩子发烧时,果仁里的甜能压过苦;是所有稚嫩的话语,都在悄悄变成暖脉的血,让这脉流得更韧、更甜。
冬至那天,青阳镇的孩子们排着队,往童润苗的枝桠上挂自己做的“暖脉符”。阿恒做的符上画着光网,阿安绣的符上缠着藤萝,小儿子则把自己的画贴在符上,画里的太阳长着翅膀,正往每个房子里撒花瓣。
有个从东海来的渔家少年,也跟着挂了符。他的符是用贝壳做的,上面刻着守岛士兵的家书,是他太爷爷的太爷爷传下来的。贝壳符刚挂上枝桠,童润苗突然剧烈晃动,所有的糖人都转向东海的方向,嘴里的果仁同时发出轻响,像在齐声念着那封家书。
“我爹说,”少年的声音带着海浪的湿意,“当年太爷爷就是听着这样的声,才敢在礁石上守三百年。”脉星看着贝壳符在光里发亮,突然想起老邮差说的“等过即是归”——原来等待从不是孤独的,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暖,会变成孩童的童谣、枝头的糖人、贝壳上的字,在某个冬至的夜里,突然齐声应答。
风穿过青阳镇的长街,带着糖霜的甜,带着童谣的暖,带着孩子们的笑闹与婴儿的呓语。脉星站在童润苗旁,看着妻子给小儿子喂药,看着阿恒教少年认光网的纹,看着阿安把自己的花瓣别在贝壳符上,突然觉得这暖脉从未像此刻这样鲜活。
所谓永恒,哪需要什么惊天动地的奇迹。不过是孩子掉牙时,溪里有回响;是老人忆旧时,糖霜会点头;是童润苗的枝桠上,永远挂着新的符、新的画、新的期待;是天上的“同心座”,永远照着地上这脉流不尽的暖,暖里漂着乳牙,缠着童谣,混着天下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