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员外的宅邸藏在临安清波门内的巷弄深处,推开厚重的朱漆大门时,门环上的铜锈蹭了满手。门内的照壁上绘着《耕读图》,只是右下角被雨水冲出了道歪斜的水痕,将农夫的草鞋晕成了一团墨渍。引路的仆役穿着浆洗得发白的青布衫,脚步轻得像怕踩碎地上的光影,他说李员外正在“芸香阁”校勘古籍。
穿过抄手游廊,脚下的青石板缝隙里钻出几丛青苔,湿润的绿意漫到汉白玉栏杆上,沾得指尖微凉。芸香阁是座三层小楼,飞檐下悬着的铜铃在风中轻响,阁前的石台上晒着成片的芸香草,晒干的叶片散发出清苦的香气,据说能避虫蛀。
“后生便是从汴京来的?”二楼传来清朗的声音,我抬头望去,一位身着月白襕衫的老者正凭栏而立,他手中握着支狼毫笔,笔尖还蘸着朱砂,想来是正在校书。老者面容清癯,颔下三缕长髯梳理得一丝不苟,只是鬓角处已染上霜白,像是落了层雪。
随仆役上到二楼,才发现这芸香阁果然名不虚传。四壁皆为书架,从地面直抵阁顶,架上的书卷用青布函套整齐收纳,函套上贴着米黄色的签条,用小楷写着书名卷数。靠窗的大案上铺着半张宣纸,上面是用蝇头小楷抄写的《论语》注疏,旁边堆着七八本不同版本的刻本,其中一本《论语集解》的封皮已被摩挲得发亮,边角处卷成了波浪形。
“晚辈见过李员外。”我拱手行礼,目光被案头的青铜镇纸吸引——那镇纸铸成卧牛模样,牛背上的纹路里嵌着细密的绿锈,却更显古朴厚重。
李知言摆摆手,示意我落座,仆役端来的雨前龙井在白瓷杯里舒展,茶汤碧清得能看见杯底的细纹。“周延儒先生的信我收到了,”他拿起案上的麻纸,纸角已被虫蛀出几个小洞,“他说你在找能彰显忠勇之气的典籍?”
我从怀中取出《岳武穆事略》,解开蓝布的瞬间,李知言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他放下茶杯,小心翼翼地接过书卷,指尖在封皮的朱砂字迹上轻轻摩挲:“这……这是邵缉的笔迹!你看这‘略’字的收笔,他总爱往右上挑半分,当年在太学抄书时就这习惯。”
他翻开书卷,目光扫过几页便停在郾城大战的记载处,指尖点着那行“金兀术叹曰”的批注:“这里漏了句关键的,”他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个蓝布函套,取出一本线装书递给我,“你看我这册《鄂国金佗稡编》的抄本,里面记着兀术原话是‘撼山易,撼岳家军难’,这才是点睛之笔。”
我接过抄本,纸页是上好的宣纸,墨迹乌黑发亮,想来是近年才抄录的。翻开一看,里面不仅有战役记载,还有岳飞的奏疏原文,其中《乞出师札子》写道:“金人所以立刘豫于河南,盖欲荼毒中原,以中国攻中国……”字迹力透纸背,连涂改的墨团都透着焦急。
“邵缉当年在鄂州军营,最佩服岳将军的奏议,”李知言端起茶杯,水汽模糊了他的眉眼,“他说将军每次写札子,都要先焚香沐浴,提笔时必默念‘还我河山’,写废的纸能堆成小山。”他突然起身,从书架最高层取下个紫檀木匣,打开时里面飘出淡淡的樟木香气。
木匣里铺着宝蓝色的锦缎,上面平放着几页泛黄的麻纸,边角处已微微发脆。“这是将军亲笔写的《五岳祠盟记》残页,”李知言的声音带着敬畏,“去年从临安府学的灰烬里抢救出来的,你看这‘誓将直节报君仇’七个字,笔锋如枪,带着杀气呢。”
我凑近细看,麻纸上的墨痕已有些褪色,但每一笔都像出鞘的利剑,撇捺间带着千钧之力。“誓”字的最后一钩陡然上扬,像是挑向敌阵的长枪;“仇”字的右点浓重如血,仿佛凝聚着无尽的悲愤。时枢在腕间微微发烫,与纸上的字迹产生共鸣,残页边缘竟泛起淡淡的金光。
“你看这里,”李知言指着《岳武穆事略》中收录的《满江红》,“邵缉抄录时漏了‘靖康耻,犹未雪’这句,想来是当时战局吃紧,记忆有误。”他从案头取过另一本《中兴以来绝妙词选》,翻到某一页递给我,“这是刻本收录的全词,后面还有注:‘此词作于北伐途中,将军登高望故都,击节而歌,三军皆泣。’”
我将两本典籍对照着看,心中愈发清晰。《岳武穆事略》虽偶有疏漏,却用饱含深情的笔触还原了岳飞的生平,从少年立志到沙场征战,从朝堂抗辩到狱中坚贞,字里行间都是不屈的灵魂。而李员外收藏的奏疏、手札与词选,则从不同侧面印证了这种精神——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忠勇,是融入血脉的家国。
“岳将军不仅善战,更重文教,”李知言又取出一本《翠微先生北征录》,“他在军营里设了‘讲武堂’,让士兵们识字学兵法,还请了先生教流民子弟读书。有次打了胜仗,他把赏银全拿去刻印《孙子兵法》,说‘兵者,不仅要勇,更要知义’。”
说话间,窗外传来孩童的读书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的朗朗声浪穿过云层,与典籍中的文字交相辉映。时枢的光芒越来越盛,笼罩着桌上的书卷,《岳武穆事略》的字迹在光芒中渐渐浮起,与奏疏、手札上的文字相互缠绕,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网中跃动着顽强的生命之光。
“没错了,”李知言看着光芒中的典籍,眼中泛起泪光,“这便是能呼应‘烬余’碎片的精神内核。将军虽逝,精神不灭,就像这典籍,烧不尽,毁不绝,总能在灰烬里抽出新芽。”他突然转身,从墙角的竹筐里取出些油纸,“我把这些佐证的资料都给你包好,战场上或许用得上。”
夕阳西下时,我辞别李员外。仆役送我出门,手里提着用油纸包好的典籍,沉甸甸的像是装满了星辰。巷口的老槐树下,几个学童正围着位老先生背诵《论语》,“士不可以不弘毅”的童声清脆如铃,惊起了树上栖息的白鹭,翅尖划过晚霞,留下淡淡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