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振浑浑噩噩,如同一缕游魂,漫无目的地飘荡着,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乱葬岗。待他回过神来,脚却像生了根般,不由自主地往里挪去。
穿过那片萧瑟的竹林,风过叶隙,沙沙作响,像是谁在低声啜泣。
他茫然四顾,心头空落落的。
她……会在哪一处呢?
江振脚步虚浮地往里走着,忽然,竹林边际的一处空地上,隐约立着个纤细的身影。
江振喉头一紧,似被无形的手扼住,双脚却不受控制地走向那处。
待走近些,那女子恰好转过身来,看清她面容的刹那,江振浑身力气似被抽去,忙敛衽躬身行礼,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凌姑娘。”
“江公子。”祈安回了一礼。
眼前的江振,身着一袭素白长衫,衣料单薄得很,瞧着像是来得仓促,连件御寒的披风都未曾来得及披上。
他面色惨白如纸,再衬着身后萧瑟的竹林,整个人恍若这荒郊野外游荡的孤魂,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凄寂。
祈安轻声问道:“不知江公子今日怎会来此?”
“我……”江振嘴唇轻颤了几下,却找不出合适的缘由。
为何来此?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是心底那点痴念作祟,又或许……是无处可去。
祈安目光平静地望着他,缓缓道:“是来看明绡的?”
江振下意识攥紧了身侧的衣料,像是心事被一语戳破。
他抬眼时,恰好瞥见祈安身后立着一座无名石碑,心中顿生疑窦,伸手指着那碑问道:“这碑下……葬的是谁?”
“这里葬着的,便是明绡。”
江振猛地抬眼,满眼皆是诧异。
祈安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唇角浮起冷笑:“江公子是觉得,她一个罪婢,本该与那些无名枯骨一同弃在乱葬堆里。不配在此单独立碑,得到这片刻安生,对吗?”
江振喉头滚动,一时竟找不出话来反驳。
祈安目光如刃,字字诛心:“可你心里清楚,真正德不配位、最该遭报应的是谁。只是你自欺欺人,不愿承认罢了。”
江振抬眼看向祈安,眼中翻涌着震惊与急切,声音都带着颤:“你……你知道她是谁?”
“我知道,”祈安眼底凝着寒霜,反问他,“你难道就不知道么?”
她向前逼近一步,字字如刀:“你知道你父亲当年构陷孙大人,害得他家破人亡,而你如今所享受的荣华风光,脚下踩的是孙家的血。”
林风骤急,卷起她凌厉的衣袂:“你也清楚,江寄这些年在惠州的所作所为——”
“鱼肉乡里,贪赃枉法,手上沾的人命不知凡几。”
“纵使没有孙歆,那些枉死的冤魂,朝廷的律法,也早晚会找上门来。”
“这一切,”她冷笑,“不过是他自己种下的孽果,怨不得旁人。”
江振僵在原地,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祈安的话如重锤般砸在心上,他连反驳的底气都没有,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眼尾早已红透,他喉结滚动许久,才哑着嗓子挤出一句:“可是……我母亲与妹妹呢?她们又做错了什么?”
祈安眼神一冷,声音更添几分寒意:“那孙大人,他有错吗?孙夫人呢?她又何其无辜?”
“你也知道剜心之痛了吗?你也尝得这恨入骨髓的滋味了?”祈安字字句句都带着诘问,伸手指向孙歆的墓碑,“可这些,全都是她曾经熬过的日夜。”
江振喉头哽得厉害,一个字也吐不出。他望着那方冰冷的石碑,一滴泪终于挣脱眼眶,砸在身前的泥土里。
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离,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朝着那座孤坟重重跪倒在地,额头几乎要触到地面,只余下压抑的呜咽在喉间滚动……
祈安望着江振踉跄远去的背影,眼底暗芒浮动。
他果然已知晓明绡就是孙歆,此事绝不能再让他人知晓。
她侧过头,对隐在暗处的影卫沉声道:“盯紧他。”
……
江振跌跌撞撞回到州署,鬼使神差地推开了江寄的书房门。
墙上“忠义礼孝”四个大字赫然在目,笔力遒劲,曾是江寄日日对他耳提面命的教导。
多年来,在他心中,江寄既是严父,更是典范。是以,哪怕后来耳畔偶尔飘来几句非议,他也只当是宵小中伤。
纵使后来亲眼窥见蛛丝马迹,他亦不过掩袖而去,自欺欺人地辩解:父亲行此,必有难言之隐。
及至后来,索性闭目塞听,充耳不闻。任那些腌臜勾当在眼前晃过,也只作不见。
而今大梦初醒,方知过往种种,不过是筑沙为塔、指水为盟。
那些自缚双目的绸带,终究遮不住血淋淋的真相。
他伏案而泣,肩脊颤若风中的残叶,呜咽之声闷在袖间,混着砚台里未涸的松烟墨,洇出满纸苦涩。
青玉笔架映着那蜷缩的身影,竟似要将他生生压进紫檀木的纹理里。
仿佛这样,便能躲开那已刺到眉心的现实……
清晨的官驿,薄雾尚未散尽,窗棂上还凝着层淡淡的白霜。
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又攀附上来,四肢百骸像是灌了铅,沉甸甸的提不起来,偏生寒意还自骨髓里渗出,裹紧了裘衾仍止不住发颤。
所幸此次屋内炭火足备,炭盆里的银炭燃得正旺,将一室都烘得暖融融的。被褥里还有三个滚烫的汤婆子和一个小巧的紫铜手炉。
祈安望着跳动的红焰,眉头微蹙。
此番症状,恰又逢十五。
前两回亦是在此日,症状来得毫无预兆,一整日都会被这股乏力与寒意缠缚,可到第二天,便会自行好转,与寻常风寒截然不同。
更可怖的是,这症状一次比一次重。先前只是倦怠畏寒,这次却分明察觉到,丹田内力正悄然流失。那速度极缓,却真实存在,如同有个无形的窟窿,在祈安看不见的地方,慢慢吞噬着她的根基。
祈安望着炭盆里明明灭灭的火光,心头渐渐清明,恐怕是体内的荷华蛊在作祟了。
许是近来日子过得稍显安稳,竟让她险些忘了这缠在骨血里的隐患。蛊虫怕是已经在苏醒了。
不能再拖了,得尽快想办法联系上苗娘才行。得问清楚,这蛊到底已醒到了何种地步。
而她,究竟还剩下多少时日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