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水脉复苏第三日,晨雾尚未散尽,村落间已飘起袅袅香火。
炊烟与祷告声一同升起。
老农捧着陶碗跪在田头,妇人抱着孩童向南方引水碑叩首,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颤巍巍点燃三炷长香:“多谢陈公显圣,赐我活命之水!”
村口那方由碎石垒成的粗陋石碑上,歪歪扭扭刻着“陈公祠”三个字,香炉是半截破瓦罐,却插满了新削的松枝。
有人甚至将自家祖传的铜锁挂在碑角,说是“求个庇佑”,仿佛只要虔诚跪拜,天灾便再不敢临门。
这一幕落在小灰眼中,却激起一阵本能的警觉。
它伏低身躯,鼻翼微张,瞳孔缩成一道细线。
一股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气息正从香灰里渗出——腐朽中带着甜腥,像是陈年棺木里开出的花,诱人而有毒。
它的耳朵猛地一抖,喉咙滚出低沉咆哮。
“呜……”
陈凡原本正坐在渠边补一张漏网,闻言抬眼望去,眉头骤然一拧。
他没说话,只是放下竹篾,扛起靠在柳树下的旧锄头,大步朝南而去。
脚步越走越快,最后几乎如风掠地。
沿途村民见他来,纷纷让路,脸上满是敬畏:“陈公来了!”“快看,活神仙亲自巡视了!”
陈凡脸色铁青,一声不吭。
直到站定在那方所谓“陈公祠”前,他忽然抡起锄头,肩不动腰不弯,只手腕一震,寒光一闪——
“轰!”
一声巨响炸开,石屑纷飞如雨。
那不过半人高的石碑应声崩裂,断口处尘土飞扬,香炉翻倒,火苗扑灭于泥中。
众人大惊失色,一个老者跌坐在地:“你……你这是作甚?!我们供你,敬你,你怎么反倒毁庙?!”
“谁让你们拜的?”陈凡声音不高,却像刀劈进冻土,“水是谁挖出来的?是你们自己一锹一锹刨的!灯是谁点起来的?是你们家家户户凑油凑柴燃的!我陈凡不过是个杂役,凭什么受这香火?!”
人群寂静。
他蹲下身,随手捡起一块碎石,在湿泥地上用力划下三行字:
信我,不如信手里的锄头。
笔画粗粝,却力透泥痕。
夜琉璃不知何时出现在坡顶,一身素袍迎风轻扬,眸光清冷如月照寒潭。
她看着那一地残碑,又看向陈凡沾满泥土的背影,终于开口:“你不收信仰,如何积累功德?愿力可是万法根基。”
陈凡头也不回:“那不是愿力,是枷锁。他们拜的不是我,是绝望后的幻影。今天能为‘救命水’立庙,明天就能为‘避战火’献祭童男童女。”
他站起身,拍去衣角尘土,“我要的功德,得让他们睁开眼看清楚——这世间的路,从来都是人走出来的。”
当夜,工匠被召集至渠畔。
废碑残料被搬来,熔炉燃起,锤声叮当。
一夜未眠,一方新碑铸成。
它无名,无功,无神号。
仅镌三行小字,深深刻入石心:
此渠为民开,
此水共长流,
此道由人走。
天光初亮时,柳元甲率巡防弟子列阵于碑前。
他手中握着一枚褪去黑斑的地脉令符,朗声道:“自今日起,北境无神庙,只有学堂与田垄!凡以鬼神之名敛财惑众者,皆为逆民之贼,巡防司必斩不赦!”
话音落下,众人齐喝,声震山野。
就在此时,引水碑前忽有微光浮动。
一道虚渺身影悄然浮现——莲足赤裸,眉心一点金焰,正是心灯童子的幻影。
它不言不语,指尖轻轻触上碑面。
刹那间,整块石碑泛起淡淡金光,如同被朝阳亲吻。
那光芒并不炽烈,却温柔绵长,缓缓渗入大地,顺着水渠流向四方村落。
无人知晓的是,就在这一刻,皇陵深处,守碑人首领猛然喷出一口黑血。
他手中卜骨彻底断裂,龟甲阵心裂如蛛网。
双目暴睁,嘶吼如兽:“他在……净化愿力?!那种东西也能净化?!”
他颤抖着伸手遥控,催动潜伏已久的“伪愿蛊”。
顷刻之间,数个偏远村庄陷入异状。
村民眼神迷离,口中喃喃念着“陈公降恩”,自发拆屋取材,要在原址重建更大神祠,甚至有人欲割臂献血,浇筑基座。
风暴再起。
然而面对狂热,陈凡并未出手镇压,也未施展神通驱蛊。
他只是找到村中最肯学字的小禾嫂,拨了一盏油灯,摆了三张矮桌,宣布:“今晚开始,识字夜校开课。谁想明白这碑上写的是啥,谁就能领一升米。”
第一夜,十几个孩子围坐灯下,磕磕绊绊念着:“此渠为民开……”
话音落,一人眼中血丝退去半分。
第二夜,“此水共长流”读完,两名壮汉突然抱住头痛苦呻吟,呕出黑色黏液。
第七夜,最后一排村民齐声高诵:“此道由人走——不是神仙抬轿,是我们自己迈步!”
声浪滚滚,如钟鸣谷应。
那一刻,所有人心头一震,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碎了。
伪愿蛊,溃散无形。
识海中,系统微光闪现:
「检测到‘自主意识觉醒潮’——奖励:信仰净化术x1」
陈凡站在渠头,望着灯火通明的村落,久久未语。
风吹过新碑,拂动他的衣角,也吹动千家万户窗前的读书声。
而在更远的黑暗里,断道使的身影已悄然渡过边界,携着禁咒与湮灭之令而来。
月圆如轮,悬于北境苍穹之上,银辉洒落,映得新碑如玉雕成。
千人执灯,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手持油灯、火把、萤囊,汇成一条蜿蜒流淌的光河。
他们不语,却脚步坚定,踏过田埂,绕碑三圈,齐声诵念:
“此渠为民开……此水共长流……此道由人走。”
声浪层层叠起,如潮拍岸,震动山野。
每一字出口,空中便浮现一道淡金色纹路,仿佛天地在倾听,在记录,在回应。
那金纹并非虚幻,而是带着某种近乎法则的质感,缓缓渗入大地,与灵渠脉络相连,如同为这片土地重新铸骨。
陈凡立于碑侧,衣袍猎猎,眸光深邃。
他没有抬头看天,却能感知到——那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共鸣,正从九霄之外垂落。
不是神谕,不是天罚,而是一种更为古老、更为原始的回应:人道之始动。
他嘴角微扬,心中却无半分得意。
他知道,这不是终点,而是一扇门的开启。
就在最后一遍碑文落下之际,遥远星海深处,一颗本已沉寂万年的星辰轻轻一颤,幽幽亮起一抹微光。
它不在任何星图记载之中,唯有古籍残卷提过一句:“人道昌,则星复明。”此刻,它醒了。
而万里之外,中州皇城。
御书房内,龙案翻倒,玉玺碎裂于地。
皇帝面色铁青,眼中怒火几乎化作实质:“谁给他们的胆子?!朕乃天命所归,代天牧民!他们竟敢……竟敢自行立法?!”他一把掀翻香炉,怒视殿外夜空,“传朕旨意,即刻派钦差南下,查封‘议事堂’,焚毁伪经!若有抗命者——满门抄斩!”
与此同时,青云宗禁地,陆沉盘坐于青铜舆图中央,黑砂如雾缠绕周身,那是地脉怨念凝结的诅咒之力。
可就在这片死寂之中,他的唇角忽然抽动,喉间滚出一声沙哑的低语:
“……我也曾想过,做个好人。”
话音落下,整座密室轰然一震。
他缓缓睁眼,眸中不再是混沌与疯狂,而是清明如霜雪。
他低头看向胸前那枚象征“守碑令”的漆黑符牌,手指轻轻抚过其上裂痕——那是他曾亲手种下的誓约,守护旧秩序,镇压觉醒之火。
可现在……
“啪!”
一声脆响,符牌被他五指猛然攥紧,化作齑粉,随风飘散。
虚空之中,系统界面无声浮现,文字流转,冰冷而庄严:
「新任务解锁:迎接第一位‘觉醒者’归来——成败关乎人道能否破茧」
陈凡站在碑前,忽有所感,抬首望向北方寒原。
风更冷了,带着一丝极北特有的凛冽气息,仿佛有什么正在苏醒。
他眉头微蹙,心中升起一丝不安。
就在此时,小灰疾奔而来,毛发炸立,口中发出急促呜咽。
它不停用爪子扒拉陈凡的裤脚,又频频回首北境方向。
陈凡蹲下身,抚着它的头,声音低沉:“怎么了?源头出事了?”
小灰点头,眼中竟有泪光闪动。
他霍然起身,正欲北行,却被一道清冷之声拦住。
“别去。”夜琉璃不知何时已悄然降临,脸色苍白如纸,指尖微微颤抖。
她手中端着一碗药汤,血丝正顺着碗沿缓缓滑落。
“冰晶已经封住了祭坛……”她声音轻得像梦呓,“她撑不了多久了。”
陈凡瞳孔骤缩。
远处,北境灵渠源头的方向,百丈冰晶正自地下疯长而出,刺破夜幕,宛如一座倒悬的寒峰。
风雪狂舞,封锁天地。
而在那祭坛中央,一道素白身影静静躺卧,胸口净莲纹路黯淡无光,呼吸几近断绝。
幽姨跪在旁侧,手中匕首划过手腕,鲜血滴入药碗,指尖剧烈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