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凡抱着小灰，指尖仍能感受到它微弱的呼吸起伏。
那灵兽双目失神，仿佛灵魂被抽走了一角，唯有胸口尚有极轻的律动，证明它还活着。
沉梦廊就在眼前。
这片悬浮于深渊之上的幽域，如星河倒悬，无数水晶泡在暗流中缓缓漂移，每一颗都像一颗凝固的眼泪，封存着某段被抹去的记忆。
水光微漾，映出模糊人影——嬉笑、哭泣、相拥、诀别……皆无声无息，如同海底最深的叹息。
“这里……是记忆的坟场。”陈凡低语，喉头干涩。
忽然，怀中的小灰猛地一颤，挣脱他的手臂，直直撞向一枚半透明的泡影。
“小灰！”
来不及阻止，那灵兽额头触碰到水晶泡的刹那，整个人僵住。
泡中光影骤亮——
暴雨倾盆，山道泥泞。
两个小女孩在雷鸣电闪中奔跑，年长的那个背着妹妹，发丝贴在脸上，浑身湿透却始终将身后的妹妹护在怀里。
她一边跑一边喊：“别怕！姐姐给你挡雨！”
画面一闪而逝。
陈凡怔在原地，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下。
“夜琉璃……你们真的存在过。”
他望着那消散的泡影，眼底涌起一阵酸涩。
原来不是幻觉，不是妄念。
那个总在岸边静坐、眼神空茫的女子，也曾被人紧紧抱在背上，笑着躲过一场又一场人间风雨。
就在这时，一道纤细身影从侧方游来，盲眼女子双手合十，掌心托着一颗晶莹泪珠。
她是蚌姬，蚌族最后的圣女。
“我能看见……她们的痛。”她声音轻得像水流，“因为我的眼睛，本就是用千年悲泪换来的。”
泪珠坠入水中，竟不散开，反而如钥匙般滑向另一枚更大的水晶泡。
轰——
整片沉梦廊轻轻震颤。
泡影炸裂，光影纷飞。
一幅幅画面接连浮现：三百年前，东海大旱，赤地千里。
年幼的青霓不顾龙族禁令，私自降雨三日，救下千万凡人。
可当她在云头耗尽元气坠落时，却被亲生父皇亲手打入海眼，魂魄封印于九幽之下。
“人间无情，何须赐雨！”龙皇怒吼声穿越时空，在此刻回荡。
画面再转——慈航古佛踏浪而来，手持金卷，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风雨无私，不在恩怨。若因一人之错，便断万民生机，岂非比人间更冷酷？”
他留下半卷《共治经》，转身离去。
而那竹简，如今正握在一位佝偻老者手中。
老龟丞自阴影中浮现，龟甲斑驳如锈铁，眼中却藏着千年的清醒与挣扎。
他捧着那半卷焦黑竹简，声音沙哑：“我守这海眼三百年，只等一个敢问‘为何不能笑’的人。”
陈凡低头看着手中木勺——这把从藏经阁带出来的破旧饭勺，曾舀过无数碗面汤，也泼出了唤醒小灰的温情瞬间。
它没有灵力波动，也不是什么法宝，但它承载的是凡人最朴素的情感：一碗热汤里的牵挂，一句玩笑背后的温柔。
“所以……封印她的，从来不是法阵？”陈凡喃喃。
老龟丞点头：“是孤独。千年孤寂，足以磨灭任何存在的意志。她不再相信有人会记得她，更不信……这世间还有人愿意为她笑一笑。”
话音未落，前方祭坛方向传来低沉嗡鸣。
十二尊石龙雕像缓缓睁眼，眸中泛起幽蓝冷光。
它们环绕祭坛而立，构成一道森然阵法。
陈凡刚迈出一步，心头便如压巨石，绝望感如潮水灌脑——那是“悲念阵”，专噬希望，步步销魂。
与此同时，岸上某处，夜琉璃猛然睁开双眼。
她嘴唇微动，似想呼喊，却发不出声。
最终，她抬起手指，颤抖着划破掌心，以血为墨，在潮湿的岩地上写下三个歪斜的字：
她怕黑。
海底，陈凡浑身一震。
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青霓残魂蜷缩在石柱之上，长发遮面，唇色紫绀；她哼着摇篮曲，像是在哄自己入睡；她所在的位置，正是整座水晶宫最阴暗的角落……
怕黑？
不是被囚禁，不是被惩罚……而是害怕黑暗本身？
陈凡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停下脚步，不再试图硬闯阵法，反而在阵心盘膝坐下，背对石龙，面向那遥远祭坛上的残魂。
“你知道吗？”他开口，声音不大，却穿透水流清晰传开，“有一次我在药园偷吃灵果，被张师兄逮个正着。我说我是帮灵田除虫来的——结果他问我，虫子吃了灵果会不会也成精？我说会啊，说不定现在正躲在土里练功呢。”
没人笑。
但他继续说，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笑意：“后来那只‘成精的虫’还真出现了，就是小灰。它啃了我三天的馒头，我都忍了，毕竟……它也是个苦命孩子。”
一圈水晶泡微微晃动。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讲那个他曾用来逗哭师妹的烂笑话：
“有一天啊，一只乌龟去面试厨子。考官问它：你会啥？它说……我会‘慢工出细活’。”
全场寂静。
水流停滞，泡影凝固，连老龟丞都屏住了呼吸。
忽然——
最远处，一根石柱轻轻晃动了一下。
尘埃般的光屑，自青霓残魂肩头簌簌落下。笑话讲完，全场寂静。
水流仿佛被无形之手攥住，连沉梦廊中漂浮的水晶泡都停止了摇曳。
陈凡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像鼓点敲在耳膜上，沉重而清晰。
他盯着那根微微晃动的石柱——青霓残魂所在之地，仿佛整个龙宫的命运都悬于下一瞬的呼吸之间。
可他没有退。
反而笑了，嘴角一扬，声音竟带上了几分市井说书人的油滑：“你说这乌龟吧，还不认错，非说是火候刚好，‘慢工出细活’嘛！结果第二天，整座龙宫的伙食都变成了焦炭汤。”
话音未落，一道极淡、几乎无法捕捉的笑声掠过水面。
轻得像露珠滑落叶尖，柔得似风拂过蛛网。
可就是这一声笑，如针尖刺破死寂。
刹那间，万千水晶泡同时轻颤，光影交错迸发，一幅早已尘封的画面骤然浮现：小小青霓趴在姐姐背上，发丝飞扬，咯咯直笑，“姐姐你看！乌龟戴围裙！”她笑得前仰后合，眼角沁出泪花，小手拍打着姐姐的肩膀，“它还系了个蝴蝶结呢！”
那笑声纯净如初春融雪，穿透千年孤寂，撞进每个人心底最柔软的一角。
悲念阵应声裂开一道缝隙——不是法力崩解，而是“信念”动摇。
那以绝望为基、孤独为引的阵法，竟因一声久违的欢笑，生出了罅隙。
小灰猛地睁开眼。
它本已耗尽灵力，只剩本能维系呼吸，此刻却像是被那笑声唤醒了某种深埋血脉的记忆，四肢微颤，竟挣扎着爬起，低吼一声，箭一般冲向裂缝！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际，系统提示骤然响起：
「检测到‘断裂情感链’微弱共振——是否启动‘同心影’投影？」
陈凡没有犹豫，心神一凝：“启动。”
刹那，他闭目盘坐的身影外，一层灰袍虚影缓缓升起，衣袂无风自动。
更令人震撼的是，那影子背后，竟浮现出一道纤细剪影——黑如墨染，却又透着淡淡温光，轮廓依稀是夜琉璃的模样。
那是思念所化之影，跨越山海，穿越梦境，与陈凡的“同心影”共鸣相融。
双影携手，踏水而行，走入祭坛中央的光幕。
每一步落下，海底便震一下；每一步前行，残魂所在的石柱便亮一分。
水晶泡中的记忆接连炸裂，化作星雨洒落——青霓幼时躲在姐姐怀里偷吃桂花糕，两人被罚跪祠堂还挤眉弄眼；她在月下舞剑，姐姐坐在台阶上拍手叫好；她第一次施雨成功，回头想找人分享喜悦，却发现身后果空无一人……
千年的等待，千年的遗忘，终在此刻回响。
当双影触碰到那透明残魂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
青霓的身体猛然一颤，长发无意识地向后扬起，露出一张苍白却熟悉的面容。
她的唇瓣微启，干裂的嘴角颤抖着，吐出十年来第一句完整的话：
“姐……是你吗？”
声音轻如呢喃，却如惊雷炸在所有人耳边。
老龟丞佝偻的背脊猛地挺直，眼中滚下浑浊泪水；蚌姬双手合十，泪珠不断坠入水中；连那些沉默的石龙雕像，眸中幽蓝光芒也出现了波动，似有某种古老意志正在动摇。
然而——
龙宫深处，钟声骤响！
九重玉阶之上，玄鳞闪动，一道身影立于高台，周身云雾翻涌，龙威如渊似狱。
他眸若寒星，俯视而来，声音不高，却压得整片海域为之凝滞：
“凡人……你扰我安宁。”
正是东海龙皇，敖渊！
陈凡心头剧震，抬头望去，只见那道身影仅仅伫立，便让天地失色。
系统血色弹窗轰然弹出：
「高级生命体锁定——东海龙皇，战力评估：远超渡劫期。建议立即撤离。」
警告猩红刺目，可陈凡却未动分毫。
而就在此时，海底最深处——
海眼裂缝中，一丝猩红雾气悄然渗出，无声弥漫，如同苏醒的毒蛇，缓缓缠向祭坛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