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京师闷热如蒸笼，连蝉鸣都带着黏腻的水汽。会同馆西厢房里，冰盆中融化的冰块滴滴答答作响，竟比铜壶滴漏更催人心焦。皮莱资指尖摩挲着琥珀酒杯，目光却似猎鹰般锁定窗外——几名葡萄牙水手正被锦衣卫着穿过月洞门，为首的水手长安东尼的裤管上，深绿色的海藻在烈日下闪着湿漉漉的光。
陆先生请看。葡萄牙商人突然用生硬的汉语打破沉寂，指尖推过一卷泛黄的羊皮纸。图纸在黄花梨案几上徐徐展开，细密的葡文标注如蚁群爬满战舰剖面图，拉丁文计量单位穿插其间，仿佛某种神秘的密码。
徐光启猛地扑到案前，官袍下摆扫翻了茶盏：三桅横帆配置...双层炮甲板结构...这排水量少说八百吨！他骤然扭头，目光如刀锋直刺皮莱资：你们竟敢将卡拉克战舰的全套图纸带进大明！
陆子铭掌心瞬间沁出冷汗。这场景比他前世经历过的所有跨国技术谈判都要凶险——图纸上那艘海上巨兽的火力配置，足以将半个天津卫轰成齑粉！
不过是份...小小的见面礼。皮莱资慢条斯理地斟满葡萄酒，猩红酒液在琉璃杯中荡漾出诡谲的光晕，只要陆先生愿意分享镜片打磨的秘术，这样的图纸还有七卷。他袖中突然滑落个铜制六分仪，表盘上葡王室徽章在烛光下灼灼刺目。
沈墨璃忽然轻咳一声。她正捧着葡萄牙人进献的自鸣钟细细端详，纤指无意识抚过精密的齿轮组：擒纵轮该用黄铜锻造...摆锤链齿似乎少了两齿...察觉失言慌忙掩口，妾身胡言乱语，诸位见谅...
姑娘好毒的眼力！安东尼激动地跨前半步，官话夹杂着葡语比划，这正是我们要改进的难关！若得大明巧匠相助...话未说完就被皮莱资厉声喝止，葡萄牙商人额角渗出细密汗珠。
陆子铭现代商战练就的直觉疯狂预警。这分明是跨国企业拿核心技术换取市场准入的古代版，但此刻赌上的可能是九族性命！他故作漫不经心地合上图纸：镜片打磨不过雕虫小技，岂敢与战舰重器相提并论。
若加上这个呢？皮莱资突然从怀中掏出银制扁壶，倒出张纤薄如蝉翼的微型海图。羊皮纸上精确勾勒着南洋航线的暗礁与洋流，最骇人的是马六甲海峡处标满猩红叉记——旁边葡文小注触目惊心：西班牙无敌舰队，十二艘盖伦战舰，万历五年至。
去年九月。葡萄牙商人声音沉如铁石，十二艘战舰出现在满剌加，领航的是个华人甲必丹。他刻意顿了顿，喉结滚动，听说那人...姓陈。
沈墨璃手中的自鸣钟突然停摆。她脸色煞白地按住太阳穴，破碎记忆如潮水涌来——父亲深夜对着南洋海图长吁短叹，墨迹未干的信笺上写着陈姓甲必丹反复无常...
旧港！她无意识脱口而出，那甲必丹是否盘踞旧港？
皮莱资酒杯猛地一颤，葡萄酒如血渍洇湿海图。安东尼慌忙用袖子擦拭，露出地图角落的朱砂小字：旧港宣慰司遗址。葡萄牙商人强作镇定笑道：姑娘说笑了，旧港如今是土着王公的地盘。
陆子铭却捕捉到对方眼角细微的抽搐。前世谈判桌上练就的读心术立刻生效——这分明是撒谎时的微表情！当即话锋一转：既然葡友诚心合作，不妨先帮个小忙——万商会需要二十名熟练造船匠，月薪这个数。他比出的价钱让徐光启倒吸凉气。
造船匠？皮莱资愣怔片刻突然纵声大笑，何必舍近求远！泉州港现成有几十个疍民船匠，比葡萄牙人更熟悉大明海况！话说出口才觉失言，慌忙找补：都是听海商闲谈...
窗外忽然传来鼎沸人声。孙猴子连滚带爬冲进来：东家！锦衣卫封了码头！说查获番邦私运火炮！
皮莱资手中酒杯坠地。安东尼下意识按住腰间短剑，被葡萄牙商人狠狠瞪视。众人奔至窗前，恰见锦衣卫从葡萄牙商船抬下三口包铁木箱——箱体裂缝间赫然露出黝黑的炮管！
误会！天大的误会！皮莱资急得官话陡然流利，那是...那是礼炮！给陛下准备的鸣放礼炮！
陆子铭冷眼看着葡萄牙人发抖的指尖。这场景像极了他前世亲历的走私案现场，只不过货物换成了更危险的军火。他故意沉吟道：既是礼炮，不如由万商会代为呈献？正好让工匠们观摩学习...
皮莱资脸色青白交错，突然咬牙扯开衣襟，露出胸前烙印的十字架：陆先生，明人不说暗话。西班牙人已在吕宋筑城，下一步就是大明！我们需要盟友！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十字架，以圣主之名起誓，葡萄牙愿与大明朝共抗西夷！」
深夜的万商会密室烛火摇曳。徐光启对着战舰图纸喃喃自语：若得此舰，海寇何足道哉...宋应星却泼来冷水：铆接工艺差太远！咱们连蒸汽机的气缸都漏气！」
沈墨璃静静擦拭着那台停摆的自鸣钟。当发条重新转动时，她忽然轻声道：皮莱资说谎了。指尖点向齿轮内侧的刻痕：这钟产自澳门作坊，但擒纵轮钢料...出自遵化铁矿。」
满室俱寂。陆子铭猛然想起矿洞中那些欧式图纸，冷汗顺着脊背滑下。他现代人的逻辑链瞬间贯通——葡萄牙人早就在暗中获取大明矿产，所谓技术交换根本是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三更梆子传来时，孙猴子悄无声息闪入屋内：东家，查明白了！皮莱资上月在白云观见过郑王府长史！」他递上半截烧焦的信纸，残存字迹依稀可辨：旧港金矿...三成归葡...」
窗外突然响起夜枭啼鸣。沈墨璃无意识跟着哼起童谣：月娘娘，照四方，照见金船过南洋...哼到半截突然僵住，眼中泛起惊涛骇浪：这是...爹爹教我的...说是在旧港听的番谣！」
烛火爆了个灯花。陆子铭望着战舰图纸上狰狞的炮口，忽然觉得这大明海疆的暗涌，比他前世经历的所有商战都要波谲云诡。月光透过窗棂，将羊皮纸上的战舰投影拉得忽长忽短，仿佛随时要破纸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