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秋高气爽。
距离波士顿mRS秋季会议的召开，只剩下最后两周。806实验室里，备战的气氛，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
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场对于高翔个人而言，比mRS会议更重要的“终极考验”——博士学位论文答辩，如期而至。
而与他同一批，参加本次答辩的，还有一个熟悉的名字——周凯。
李瑞阳课题组的那位，曾经掌管着高分辨电镜、并对林浩百般刁难的高年级博士。
答辩的前一天下午，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现在了陈默那间视野开阔的805办公室门口。
是李瑞阳。
这一次，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笑面虎”式的热情，也没有了“鸿门宴”时的意气风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林浩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混杂着疲惫、焦虑和一丝恳求的复杂神情。
他没有让学生通报，只是，像一个普通的老师一样，敲了敲陈默办公室那扇敞开的门。
“陈教授，方便……聊两句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陈默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位，似乎在一夜之间，苍老了好几岁的“师兄”，平静地点了点头：“请进。”
李瑞阳走进来，局促地，在沙发上坐下。他沉默了许久，似乎在组织语言。
最终，他抬起头，看着陈默，用一种近乎“请求”的语气，说道：“陈默……师弟。明天答辩的事，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说。”
“能不能……能不能，安排我们组的周凯，在高翔前面，第一个答辩？”
这句话一出，就连一向波澜不惊的陈默，眼中，都闪过了一丝诧异。
他瞬间，就明白了李瑞阳的用意。
博士答辩，虽然看似只是一个流程，但答辩委员们的情绪和评判标准，是会受到前一位答辩者表现的巨大影响的。
李瑞阳，显然，已经看过了高翔那本，获得了“双优”评级的博士论文。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高翔那份工作的分量，是何等的“恐怖”。
他害怕。
他害怕，如果让高翔，那份堪称“史诗级”的工作，先登场，那么，紧随其后的周凯，那份虽然也算优秀、但与之相比，却如同“萤火与皓月”般的博士论文，将会被衬托得，黯淡无光，甚至，可能会被那些已经被拔高了“胃口”的答辩委员们，挑出各种致命的毛病，导致无法通过。
他，是在为自己的学生，求一个“生路”。
陈默看着眼前这个，为了自己的学生，而第一次，向自己这个“宿敌”，低下头颅的男人，心中，那点积压多年的怨气，似乎，也在这一刻，悄然散去了几分。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
“可以。”
“谢谢……谢谢你，师弟。”李瑞阳如蒙大赦，站起身，对着陈默，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落寞地，离开了。
第二天上午，机械工程学院，A401会议室。
答辩现场，堪称“星光熠熠”。
答辩委员会的主席，是王振国院士。
而委员席上，更是坐着两位，专程从外地赶来的、真正的“学术巨擘”——一位，是来自东方大学的、同样是院士级别的材料力学专家；另一位，则是来自中科院物理所的、国内凝聚态物理理论的权威。
他们，正是之前，给予高翔博士论文“双优”评级的那两位“盲审”专家。
剩下的两位，也都是各自领域内，成名已久的长江学者。
如此“豪华”的答辩阵容，让整个会场的气氛，都显得无比的庄重和肃杀。
按照陈默调整后的顺序，周凯，第一个，走上了答辩台。
他显然是准备得非常充分，ppt做得精美，讲述也算流利。他的工作，是延续了李瑞阳那篇《Acta》的思路，用那台全新的球差电镜，对非晶合金的“化学短程有序”，进行了更精细的表征。
虽然，缺乏理论上的创新，但工作量扎实，数据也很漂亮。
最终，在经过了几轮不算太过刁钻的问答后，答辩委员会，经过短暂的合议，由王院士，正式宣布：“经答辩委员会全体委员投票表决，一致同意，周凯同学，通过博士学位论文答辩，建议授予工学博士学位！”
“呼——”
周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他对着台下的委员们，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走下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他感觉，自己，又行了。
他看着即将登场的高翔，心中，甚至，还带着一丝轻蔑和好奇。
一篇子刊的共一，至于，把老师吓成那样吗？
我倒要看看，你，到底，做出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接下来，轮到高翔。
他平静地，走上答辩台，将自己的U盘，插入电脑。
当他的ppt首页，出现在幕布上时，整个会场的气氛，瞬间，就变了。
标题，简单，却充满了分量。
“非晶合金的动态自适应增强与自修复机理的多尺度理论研究”
自修复！
当看到这三个字时，台下，那几位真正的“内行”专家，眼中，都瞬间，爆发出了一阵精光！
高翔的讲述，开始了。
他没有丝毫的紧张，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蕴含着一种，足以重塑整个领域的、强大的理论自信。
他，没有将重点，放在那篇已经发表的《Science Advances》上。
而是，将那篇子刊，作为自己整个理论体系的“第一块基石”，然后，在此之上，将他们团队，最近几个月，关于“声子聚焦”、“力-热耦合”，以及“自修复”机理的、那些最新的、尚未发表的、更加颠覆性的理论和模拟结果，第一次，系统性地，完整地，展现在了世人面前！
从“低温增韧”，到“动态自修复”。
这是一个，从“性能增强”到“生命延续”的、维度上的跃迁！
整个报告，逻辑之严密，思想之深邃，数据之震撼，让在座的所有人，都听得，是如痴如醉，仿佛，在聆听一场，来自未来的科学布道。
当高翔，播放完那段，由秦峰和徐涛，制作的、堪称“史诗级”的“声子聚焦”模拟动画时，整个会场，都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就连王院士，都激动得，微微探起身子，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和狂喜。
报告结束，许久，都没有人说话。
最终，还是王院士，打破了沉默。他看着自己这位，曾经被埋没的“徒孙”，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高翔……你们这工作要开创历史了！”
那两位，评审过高翔论文的“盲审”专家，也同样，不吝赞美之词。
“了不起！实在是了不起！”东大的院士赞叹道，“我原本以为，你们那篇SA，已经是极限了。没想到，那竟然，真的只是一个‘开始’！”
物理所的权威，也点了点头：“你这个‘声子聚焦’的模型，非常漂亮！为我们理解非晶态物质的能量输运，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极具想象力的视角！我个人认为，这项工作，已经完全具备了，冲击《Science》或《Nature》正刊的水平！”
然而，就在这一片赞誉声中，另外两位，研究方向偏“工程应用”的长江学者，却提出了他们的“质疑”。
其中一位，皱着眉头问道：“高翔同学，你这个‘声子聚焦’的理论，听起来很完美。但是，它的前提，是必须产生‘动态纳米晶化’。我想问一下，这个所谓的‘纳米晶化’，在实验上，是否具有普适性？会不会，只是你们那个特殊的合金体系，才会产生的现象？”
这个问题一出，坐在后排的周凯，精神，瞬间一振！
他觉得，自己，终于，听到了一个，可以被攻击的“漏洞”！他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想，看你怎么回答！
然而，高翔，在听完这个问题后，脸上，非但没有露出丝毫的紧张，反而，是平静地，推了推自己的眼镜。
他看着那位提问的专家，用一种极其清晰、极其有条理的、纯粹陈述事实的语气，回答道：
“谢谢您的提问。关于‘动态纳米晶化’的普适性问题，以及它，与‘化学短程有序’等其他机制的内在联系。一两句话说不清楚的。”
“在我们那篇已经在线发表的《Science Advances》论文中，我们附带了一份长达三十页的补充材料（Supporting Information）。”
“您所关心的这个问题，在补充材料的第十一页，图S7到图S12的部分，我们，用一个超过三页的独立篇幅，从理论推导和对比实验两个角度，进行了非常详尽的、系统的论述。”
“如果您感兴趣，我可以，会后，把我们论文的doI链接，单独发给您，方便您审阅。”
这番话，没有一个字，带有情绪。
没有反驳，没有辩解，甚至，没有丝毫的炫耀。
他只是，像一个最严谨的学者，平静地，陈述了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你现在问的这个，看似高深的问题，其实，早就在我们已经公开发表的、更基础的工作里，被彻底解决和阐释过了。
那一刻，整个会议室里，所有人都明白了，高翔这份工作，其领先的程度，到底有多么的“恐怖”。
那位提问的专家，脸上，瞬间，闪过一丝尴尬，随即，了然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是我看得不够仔细，多谢解答。”
而坐在后排的周凯，那点刚刚燃起的、幸灾乐祸的火焰，像是被一盆来自北冰洋的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就熄灭了。
他呆呆地，看着台上那个，从容不-迫、引经据典的、如同“人形数据库”般的身影，和他自己那份，仅仅停留在“实验表征”层面的、浅薄的工作。
他终于，痛苦地，明白了。
他与高翔之间的差距，早已，不是努力可以弥补的了。
那是一种，认知维度上的，无法逾越的——
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