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九点半。
一架来自京州的专机平稳地降落在江北国际机场。舱门打开,一位精神矍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者,在几位助手的陪同下走下舷梯。他便是孟院士,国家计算机体系结构领域的奠基人之一,“神威之心”的总设计师。
孟院士今年已经七十有六,但目光依旧锐利,腰板挺得笔直。他一生都奉献给了国家的超算事业,从“银河”到“神威”,每一台国之重器的诞生,都凝聚着他的心血。对他而言,“神威之心”就像是自己最得意的孩子。
现在,有人要对这个“孩子”进行一次“心脏移植手术”。
在飞来的路上,他已经看完了陈默连夜发来的、那份堪称惊世骇俗的“铸心计划”技术草案。以他的学识和经验,立刻就明白了这份计划的颠覆性。理论上,如果真能实现,其带来的性能飞跃将是划时代的。
但他心中同样充满了疑虑。超导材料,他并不陌生,但将其应用于结构如此复杂的超级计算机核心,需要克服的工程难题,在他看来几乎是无法逾越的。尤其是那两个核心挑战——大规模低温系统的稳定性和超导-半导体异质集成,每一个都足以让任何一个项目团队望而却步。
所以,他这次来,是带着“考官”的心态来的。他要亲眼看看,这支被首长和陈默同时推崇备至的年轻团队,究竟是夸夸其谈的天才,还是能创造奇迹的实干家。
“新地平线”总部门口,林浩、苏晓月、高翔和徐涛早已等候在此。陈默因为需要坐镇学校的学术委员会,特意嘱咐林浩全权负责接待。
“孟院士,一路辛苦。”林浩主动上前,不卑不亢地伸出手。
孟院士的目光在林浩身上停留了几秒,微微颔首,与他握了握手。这个年轻人比他想象的还要沉稳,眼神里的自信不是伪装出来的,而是源于对自身技术的绝对把握。
“林博士,久闻大名。”孟院士的声音温和而有力,“你们的《Nature》和《Science》论文,我都拜读了,非常了不起的工作。不过,今天我们不谈物理,谈工程。”
“正合我意。”林浩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孟院士,我们的‘作战指挥室’已经准备好了。”
没有多余的寒暄,孟院士一行人被直接领进了那间由大型会议室改造的临时指挥室。巨大的屏幕上,正滚动播放着徐涛连夜制作的三维动态模拟视频,将整个“铸心计划”的改造流程,以一种极具视觉冲击力的方式呈现出来。
孟院士的团队一进来,立刻就被屏幕上的内容吸引了。他们都是“神威之心”最顶尖的专家,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这份方案的详尽和精密程度,远超他们的想象。
“孟院士,请坐。”
孟院士没有坐下,而是直接走到了屏幕前,指着模拟视频中一个关于低温循环管路的细节问道:“这里,你们设计的‘微通道相变制冷’方案,如何保证在数万个节点上,冷却效率的绝对均匀?万分之一的温差波动,就可能导致部分线路脱离超导态,引发连锁性的计算雪崩。”
问题一针见血,直指要害。
林浩似乎早有预料,他从容不迫地说道:“孟院士,这个问题,我们用工程和软件两个层面来解决。工程上,我们所有的管路连接件,都不采用传统焊接,而是由‘创世’机器一体化打印,可以确保绝对的尺寸一致性和气密性。软件上,徐涛设计了一套‘分布式智能温控’算法。”
徐涛立刻上前一步,调出另一份数据模型:“我们会在每一个关键节点都部署一个微型传感器,这套算法会以每秒一千次的频率收集数据,并实时微调该节点的制冷剂流速,形成一个动态的、自适应的负反馈温控网络。它的理论温差控制精度,可以达到千分之三摄氏度。”
孟院士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用软件算法的“柔”,来弥补硬件工程的“刚”,这个思路非常巧妙。
他又指向另一个关键点:“超导薄膜和硅基芯片的键合,热失配问题如何解决?我没在你们的方案里看到常规的缓冲层设计。”
这次回答的是高翔,他推了推眼镜,语气严谨:“孟院士,我们确实没有用缓冲层。因为我们的‘冰河一号’材料,经过‘创世’进行‘选择性激光烧结’后,可以在微观层面形成一种特殊的‘梯度非晶’结构。这种结构不具备固定的晶格,它的热膨胀系数是各向异性的,可以通过算法进行精密调控,使其在低温下与硅基的收缩曲线完美匹配。简单来说,它自己就是最好的缓冲层。”
孟院士彻底动容了。
他问出的,都是他认为最致命的两个难题,而对方的回答,不仅完美地解决了问题,其背后所展现出的技术储备——从一体化打印、智能算法到材料的微观调控——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支团队,掌握着一套自洽的、从设计、材料到制造的完整技术闭环。
“好,很好。”孟院士终于点了点头,坐了下来,“理论和方案都很完美。但工程的本质,是把图纸变成现实。你们的‘弹药’——‘冰河一号’超导材料,准备得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终于问到了当前的瓶颈上。
林浩坦诚地回答:“超导薄膜的生产很顺利,但超导线缆,我们遇到了难题。请跟我来。”
他领着孟院士一行人,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了一间专门为“冰河一号”建立的超净生产实验室内。
实验室里,张念和李沐珂正穿着白色的防静电服,神情专注地操作着一台大型的脉冲磁控溅射仪。在她们身旁,一条小型的自动化生产线正在运转,一片片涂覆着“冰河一号”薄膜的蓝宝石衬底,正被机械臂精准地送入液氮杜瓦瓶中进行性能测试。
“孟院士,这就是我们的超导薄膜生产线。”林浩介绍道,“张念和李沐珂博士,在陈老师的指导下,优化了溅射工艺,将薄膜的良品率从最初的60%提升到了95%以上,完全满足了芯片封装的需求。”
孟院士看着那条高效运转的生产线,以及测试屏幕上不断跳出的、几乎完美的零电阻曲线,再次点了点头。将一项顶级的科研成果,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转化为稳定的工业生产,这份执行力,他只在国家最顶级的攻关项目中见过。
林浩领着他们,走到了实验室的另一侧。这里的情况,则与生产线的井然有序截然不同。实验台上,摆满了各种失败的样品——断裂的、烧焦的、性能不达标的各种线材。
“问题出在这里。”林浩拿起一根断成两截的线缆样品,递给孟院士,“‘冰河一号’本质上是一种镧氢氮化合物,属于陶瓷基材料,非常脆。我们尝试了所有常规的成缆工艺,比如气相沉积、化学包覆,都无法在保证柔性的同时,维持其超导性能。只要一进行弯曲,内部的超导晶格就会产生微裂纹,导致超导态被破坏。”
孟院士接过样品,仔细地端详着。他用手指轻轻一捻,断口处果然掉落了一些细微的粉末。他立刻明白了问题的棘手程度。
没有合格的超导线缆,就无法连接数千个机柜,整个“铸心计划”就无从谈起。
整个实验室的气氛,因为这个难题的存在而显得有些凝重。孟元年士的团队成员们,也都在低声地讨论着,显然,他们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解决方案。
“林博士,”孟院士放下样品,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起来,“这是一个很基础,但也很致命的问题。如果连‘线’都造不出来,我们刚才讨论的一切,都只是纸上谈兵。你们……有什么备用方案吗?”
这既是一个问题,也是一道现场的考题。
他想看看,面对这种看似无解的工程死局,林浩这位年轻的总指挥,将如何应对。
林浩的表情依旧平静,他似乎就在等孟院士问出这个问题。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了不远处的张念和李沐珂。
“张念,李沐珂,昨天让你们准备的‘b计划’原材料,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师兄!”两位博士立刻应声,她们快步走到一台大型的球磨机旁,取出了一个密封的金属罐。
林浩接过罐子,将其放在了实验台上,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打开。
罐子里,没有线,也没有薄膜,而是盛满了细腻的、呈现出灰黑色的……粉末。
“这是……”孟院士愣住了。
“这是‘冰河一号’的超导粉末。”林浩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既然一体化的线材太脆,那我们就换一个思路。”
他看向孟院士,眼中闪烁着工程师特有的、那种解决问题时的光芒。
“我们不‘造’线了。”
“我们‘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