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听戏,我侍立在贾母身后半步远的地方,手中捧着鎏金手炉,目光随着宝玉的身影在席间移动。但见他执壶的手微微发颤,想是头一回在这样大的场面里斟酒,难免紧张。
让他斟去,贾母的声音带着笑意,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大家倒要干过这杯。说罢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邢、王二位夫人连忙跟着干了,薛姨妈和李婶对视一眼,也只得举杯饮尽。
宝玉按着次序斟酒,到了黛玉跟前,却见黛玉摇了摇头,并不接杯,反而将酒杯举到宝玉唇边。宝玉就着她的手一气饮干,黛玉这才嫣然一笑:多谢。
我心头一跳,忙垂下眼帘。这般亲昵的举动,落在众人眼里,不知又要生出多少闲话。
宝玉别喝冷酒,凤姐适时开口,声音清脆如碎玉,仔细手颤,明儿写不得字,拉不得弓。
宝玉忙道:没有吃冷酒。
凤姐笑道: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咐你。
我暗暗松了口气,还是凤姐机敏,三言两语就把方才那幕遮掩过去。
待宝玉斟完酒回来,戏台上正唱到热闹处。贾母却摆了摆手:歇会儿罢,小孩子们可怜见的,也给他们些滚汤滚菜的吃了再唱。又转向我们吩咐,把各色果子元宵都拿些与戏班子送去。
趁着歇戏的工夫,两个婆子引着女先儿进来,在角落设了座。贾母问李婶和薛姨妈:想听什么书?
薛姨妈笑着回:老太太定夺便是。
贾母便问女先生:近来可添了什么新书?
其中一个穿青缎比甲的女先生起身回话:倒有一段新书,是残唐五代的故事。
什么名目?
叫做《凤求鸾》。
贾母颔首:这名字倒别致。你且说说梗概。
女先生清了清嗓子:这书上说残唐之时,有一位乡绅,本是金陵人氏,名唤王忠,曾作过两朝宰辅......
听到二字,我注意到王夫人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如今告老还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唤王熙凤。
席间顿时响起一阵轻笑。凤姐儿已笑着拍手:这可巧了!贾母也笑道:这不重了我们凤丫头了!
贾母也笑了,目光却似有深意地扫过薛姨妈:既这么着,更要好好听一听了。
几个媳妇子忙上前推那女先儿,连声道:这是二奶奶的名字,少混说。
女先儿吓得忙站起来告罪,凤姐却摆摆手:怕什么,你们只管说罢。重名重姓的多呢。
那女先儿这才定下心神,继续往下说。当她说到李乡绅家有位千金小姐名唤雏鸾时,贾母忽然打断:怪道叫做‘凤求鸾’。不用说,我猜着了,自然是王熙凤要求这雏鸾小姐为妻了。
我悄悄抬眼,见薛姨妈虽仍端着笑,手中的帕子却攥紧了几分。这时鸳鸯悄悄递过来一盏新沏的茶,在我耳边低语:老太太让你留心听着。
我心下恍然。原来这听书不过是幌子,贾母是要借这出《凤求鸾》,敲打某些不安分的人。
女先儿正要往下说,贾母忽然道:慢着。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她转向薛姨妈,姨太太不知道,这些故事编出来,专为哄那些寒门小户的读书人。
薛姨妈忙赔笑:老太太见得是。
戏台上的锣鼓又响了起来,但席间的气氛,却比方才微妙了许多。
贾母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在座的姑娘们,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
我屏住呼吸,知道重点要来了。
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贾母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薛姨妈,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
邢夫人忙接口道:这样的小姐,哪配称什么佳人。
我注意到宝钗端坐的身姿纹丝不动,只是握着团扇的指节稍稍收紧了些。
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贾母这句话说得格外重,席间的说笑声顿时静了几分。
凤姐忙笑着打圆场:老祖宗说得是,这些编书的可不就是胡说八道。
贾母又道: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自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服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说到这里,她特意转头对鸳鸯道,你说是也不是?
鸳鸯会意,笑着回道:可不是么,咱们家的姑娘们,哪个不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伺候着。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唯独王夫人和薛姨妈笑得有些勉强。我心中暗忖,老太太这话,分明是在点某些人:贾府的姑娘们身边多少双眼睛看着,断不会做出什么失礼的事来。
老太太这一说,是谎都批出来了。李婶笑着凑趣。
贾母这才露了笑意,却仍不放松:这有个原故。编这样书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贵,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污秽人家......
薛姨妈手中的茶盏轻轻一颤,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再一等,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魔了,他也想一个佳人,所以编了出来取乐。贾母说着,忽然转向我,袭人,你去给林姑娘添件衣裳,我看她有些发冷。
我忙应了声,待我取了披风回来,正听见贾母说:......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
我小心翼翼地为黛玉系上披风,听见薛姨妈强笑着接话:这正是大家的规矩。连我们家也没这些杂话给孩子们听见。
但见凤姐儿端着鎏金酒壶袅袅走来,未语先笑:罢,罢,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润润嗓子再掰谎。
贾母接过酒杯,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却故意板着脸道:你这猴儿,又来打岔。
这一回就叫做‘掰谎记’,凤姐儿转身又给薛姨妈斟酒,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时。
李婶忍不住拿帕子掩着嘴笑。我瞧见薛姨妈虽也笑着,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宝钗那边瞟了一眼。
老祖宗一张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凤姐儿边说边走到王夫人席前斟酒,是真是谎且不表,再说那观灯看戏的人。
王夫人含笑点头,目光却与薛姨妈短暂交汇,又迅速分开。我手下不停,心里却明镜似的——方才老太太那番话,句句都敲在点子上。
正说着,忽见薛姨妈起身笑道:凤哥儿这张嘴啊,真真是把我们都说乐了。她举杯向贾母示意,老太太,我敬您一杯。
贾母含笑饮了,却似不经意地说道:姨太太客气什么。咱们这样的人家,原就该时时警醒着些,别让那些不入流的话本子带坏了孩子们。
邢夫人忙接话:正是呢。咱们家的姑娘们,哪个不是知书达理的。
我见王夫人垂眸整理衣袖,宝钗则低头抿了一口茶。这时戏台上的锣鼓适时响起,总算打破了这微妙的氛围。
凤姐儿趁机高声道:好了好了,戏又开场了!老祖宗快瞧,那个小旦又要出来了。
我默默退后半步,心里却翻腾得厉害。这深宅大院里的每句话都像是下棋,一步一着都暗藏玄机。方才这场掰谎记,明着是说书,暗地里却不知敲打了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