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的气氛确实有些压抑,远不如往日热闹。巨大的石桌上摆满了香气扑鼻的菜肴,尤其是中间那口大锅里正咕嘟咕嘟炖着的“踏星夔牛”腿,浓白的汤汁翻滚,蕴含着磅礴的能量,但似乎也驱散不开那层无形的阴霾。
我和白舒砚安静地坐在主位,各自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娃,小心翼翼地用温好的兽奶瓶喂着。两个小家伙咂咂嘴吃得正香,浑然不觉周遭的低气压。
“慢点喝,三毛。”白舒砚轻声细语,用柔软的布巾擦了擦怀里女娃嘴角的奶渍。 “四毛也乖。”我也对着自己怀里的女娃柔声说道。
这“三毛”、“四毛”的称呼,自然又是丫丫那简单粗暴起名大法的杰作。绿豆起初听到时,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本能地想要反对——这名字也太……随意了!但话到嘴边,她猛地想起自家那对已经被冠以“大蛋”、“二蛋”名号的儿女,所有反对的力气瞬间泄了个一干二净,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选择了默认。
好在,我给一对小娃起了正式的名字。姐姐叫“狸渊”,妹妹叫“狸婷”,取自北渊和雾栖古庭之意,倒也算大气好听。
正如囚儿和绿豆的一双儿女,虽然难逃丫丫的“蛋”系称号,但大名却是正经的“囚实”和“囚珍”,取“朴实真诚”之意。
此刻,小囚实(大蛋)正吭哧吭哧地试图爬上椅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锅夔牛腿肉。小囚珍(二蛋)则乖乖坐在母亲膝上,小口小口吃着碗里碾碎的肉糜。
丫丫倒是毫不见外,已经给自己盛了满满一大碗肉,吃得腮帮子鼓鼓囊囊,一边吃还一边含糊不清地评价:“嗯!这夔牛腿腌得入味!火候也好!阿獠爷爷手艺见长!”
裂风獠阿獠在一旁得意地嘿嘿直笑,搓着手道:“那是!三叔我别的本事没有,炖肉可是一绝!小渔儿,别愣着啊,吃肉!大补!”坐在他腿上的大蛋不时的用獠爷爷的袖子擦嘴,他也毫不介意。
小渔儿坐在马保国旁边,面前的碗筷几乎没动。他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神时不时地飘向马保国空荡荡的裤管,又或是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还能看到那个沉默寡言、却总是挡在他身前的巨大身影。听到阿獠的话,他只是勉强点了点头,拿起筷子,却半天没有夹菜。
马保国倒是看开了不少,虽然没了条腿,但食欲似乎没受影响,用一只手费力地拿着根巨大的牛骨啃着,一边啃一边嘟囔:“嗯……香是香,就是少了点辣子……可惜了……”
囚儿叹了口气,拿起酒坛给自己和小渔儿各倒了一碗烈酒,重重地放在小渔儿面前:“别想了,喝酒!阿金……他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小渔儿深吸一口气,终于端起酒碗,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似乎稍稍压下了心头的钝痛。
白舒砚剜了一眼对面给女儿夹菜,被我勒令劳动改造的白泽,轻声叹息,也是无可奈何。
小玖的眼圈儿红红,小口吃菜,一言不发。
我抱着小狸婷,看着眼前这一幕幕——悲伤的、无奈的、强颜欢笑的、没心没肺的……心中也是百感交集。这小小的村庄,庇护着这些在外界各个都能掀起滔天巨浪的家伙,也承载着他们的伤痛与失去。
乱世之中,能围坐一桌,吃上一口热乎饭,已是不易。只是这饭桌上的滋味,却是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
……
夜深了,喧嚣散尽,只剩下清冷的月光洒满院落。
阿獠和白泽默默收拾着狼藉的碗筷,动作轻缓,生怕打破这夜的宁静。小玖和白舒砚母女俩轻声细语地抱着已经睡熟的狸渊和狸婷,走进了小玖的房间,准备安置这两个小家伙。
院中的一间小屋内,绿豆正轻拍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嘴里轻哼着小时候从母亲那听来的摇篮曲。
我背着手,缓步走回自己的房间。月光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平日里挺直的背影,此刻在无人处似乎也显出了一丝难以掩饰的佝偻和疲惫。囚儿推着马保国的轮椅,沉默地跟在我身后,轮椅碾过青石板,发出轻微的声响。
院外,那棵守护着大门的老树枝丫上,一个孤单的身影坐在那里。丫丫眼睛通红,手里紧紧攥着一只通体翠绿、莹莹发光的小葫芦,正仰头对着壶嘴给自己灌酒。酒液顺着她的嘴角滑落,分不清是酒还是泪。
那葫芦,是“绿盟”成立那天,我送给她的礼物。原本上面还涂着喜庆的朱漆,可当丫丫接过手的那一刻,朱漆竟自然剥落,露出了内里这青翠欲滴、生机勃勃的本相,仿佛这葫芦天生就该属于她。当时看得我就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隐隐有些后悔。
丫丫抬起头,迷离的泪眼望着天上那轮皎洁的明月。月光朦胧,仿佛在她眼前幻化出了一颗金光闪闪的大光头,还有那张总是笑呵呵、带着憨厚和宠溺的巨猿脸庞。在雾栖古庭的那些日子,那个魁梧的家伙明明实力强横,却总任她欺负,骑着他的脖子,摸着他的光头,他也从不生气,只是憨笑着,默默地陪在她和师父身边,守护着他们……
“我要带着绿盟的兄弟,”丫丫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坚定,打破了夜的沉寂,她是对着靠坐在树下阴影里的小渔儿说的,“去龙腾山脉。端了他们的老窝。”
树下,小渔儿的身影动了动,他抬起头,眼中是同样未干的泪痕和燃烧的复仇火焰。他的声音因为压抑而显得有些沙哑低沉,却毫不犹豫:“好!我们一起去!为阿金报仇!”
“算我一个。”平静的声音从院中传来。刚刚收拾好桌子、解下围裙的白泽走了出来。他洗去了手上的油污,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布衣,眼神却不再是那个摆弄粪勺的改造者,而是恢复了昔日的深邃与睿智,那是真正执掌过大局的掌控者才有的气势,腰间重新挂上了那柄许久不见的龙鳞剑。
“三叔得跟着!”裂风獠阿獠的声音也从厨房方向传来,他擦着手走出来,小眼睛里闪烁着精光,“你们这几个小崽子莽莽撞撞的,三叔不放心!”
就在这时,一个阴恻恻、带着金属摩擦般沙哑的声音从更深的黑暗中响起:“还有我。”
只见一个拄着双拐、下身空荡荡的黑衣老人,如同幽灵般从阴影里“飘”了出来。正是那条被囚儿活生生打断身躯、如今只能靠双拐行动的老龙。他浑浊的龙瞳里闪烁着怨毒和一种奇异的光芒:“老夫……也要回去。正好教训一下那帮把我当弃子、流放到这鬼地方的龙崽子!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
他的话语未尽,但那股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怨恨和即将报复的快意,却弥漫开来。
“还有我!”“还有我!”院中传来了两道声音,随即同时从院门走出的是囚儿和穿着一对黑色战靴的马保国。
树上的丫丫,树下的小渔儿、白泽、阿獠,囚儿,马保国以及阴影里的老龙……复仇的火焰,在这寂静的深夜,由悲伤点燃,悄然汇聚成一股可怕的力量。目标直指龙族的核心腹地——龙腾山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