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万籁俱寂。
玄天观分观的静室里，云梦璃褪下了那身象征着圣洁的白色道袍，换上了一套粗布麻衣。
布料摩擦着她娇嫩的肌肤，带来一种陌生的粗糙感。
铜镜里映出一张陌生的脸，发髻散乱，面带尘灰，眼里的光芒忽明忽暗。
这还是那个被万民敬仰的玄天道圣女吗？
师父震怒的咆哮犹在耳畔——“真相不重要，立场才重要！”
可那个青衫儒生平淡却如重锤般的话语，更是一遍遍地在脑海中炸响——“神迹能否让百姓吃上一口饱饭？”
能吗？
她不知道。所以她要去寻找答案。
决绝压过了惶恐，云梦璃深吸一口气，毅然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夜风灌入，吹得她一个哆嗦，也吹散了她最后的一丝犹豫。
凭借着对道观地形的熟悉，她避开了一队又一队手持火把的巡逻道兵。
云梦璃从一处被杂草掩盖的后山狗洞钻了出去，身后的道观在夜色中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
曾经带给她无上荣耀与安宁，此刻却只让她感到窒息。
山路崎岖，碎石遍地。
从未走过这等野路的她，深一脚浅一脚，没走多远便被藤蔓绊倒，手掌和膝盖在粗粝的地面上磨出了血。
疼，火辣辣的疼。
但这点皮肉之苦，远不及她心中信仰崩塌的痛楚。
她咬着牙，忍着泪，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向山下摸索。
对真相的渴望，是此刻支撑她的唯一动力。
天色蒙蒙亮时，她终于连滚带爬地来到了山下的小镇。
一股混杂着霉味与馊味的恶臭扑面而来，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看到的，不是道观典籍中描绘的“治下百姓安居乐业”。
墙角边，几个衣不蔽体的乞丐蜷缩在一起。
街中心，两个瘦得只剩骨架的流民，正为半个发了霉的馒头打得头破血流，发出的嘶吼不似人声，更像野兽。
云梦璃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这就是她一直想要“普度”的众生？
他们所求的，似乎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大道，仅仅只是半个发霉的馒头。
腹中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她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一天一夜未曾进食。
她摸遍全身，只从贴身的衣物里，摸出了几枚碎银。这是她全部的家当。
她走到一个卖饼的摊贩前，摊主是个贼眉鼠眼的瘦小男人。
她压下心中的不适，低声问：“这饼......怎么卖？”
摊主瞥了她一眼，见她虽衣衫破旧，但气质不俗，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姑娘，看你也是落难人，算你便宜点，一两银子，给你三个。”
一两银子？
云梦璃虽不谙世事，却也知道一两银子足够十数人吃用一天。
她皱眉道：“太贵了。”
“贵？”
摊主嗤笑一声，
“姑娘，现在是什么世道？到处都在打仗，粮食比金子都贵！我这还是看你可怜，换了别人，两个都不给！”
饥饿感愈发强烈，云梦璃犹豫了片刻，还是递出了一块碎银。
摊主接过银子，在手里掂了掂，飞快地用油纸包了三个黑乎乎的硬饼塞给她，
然后头也不回地推着车混入人群，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云梦璃捏着那三个比石头还硬的饼，还没来得及感受被骗的愤怒，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与委屈便席卷了全身。
她第一次尝到了人心险恶的滋味，原来山下的世界，并不像书里说的那样淳朴。
她靠在墙角，用力地啃着那能硌掉牙的黑饼，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一阵霸道的肉香忽然钻入鼻腔。
她循着香味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一支插着“北境”旗帜的商队正在施粥。
几口大锅热气腾腾，锅里翻滚着浓稠的米粥，还有清晰可见的大块肥肉。
流民们排着长长的队伍，脸上带着期盼。
没有推搡，没有争抢，秩序井然。
云梦璃看着那面旗帜，心脏猛地一跳。
北境......是那个人的地盘。
她犹豫了。
她是玄天道的圣女，怎能去吃“魔头”的施舍？
可腹中的饥饿，还有那碗粥散发出的香气，却在无情地摧毁着她可笑的自尊。
最终，她还是挪动着酸痛的双腿，默默地排到了队尾。
“姑娘，拿好。”
轮到她时，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盛了满满一碗肉粥递给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那笑容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平等的发自内心的爽朗。
碗是温的，粥是烫的。
云梦璃捧着那碗粥，找了个角落蹲下。
她吹了吹热气，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一股浓郁的肉香和米香瞬间在口腔里炸开，滚烫的粥顺着喉咙滑入胃里，
一股暖流瞬间扩散至四肢百骸，驱散了她身上所有的寒冷与疲惫。
她从未喝过如此美味的东西。
道观里的斋饭清淡精致，却永远带着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
而这碗粥，粗野，滚烫，却充满了活着的味道。
她一边喝着，一边听着身旁几个流民的交谈。
“还是北境顾大都护仁义啊！听说他治下的百姓，家家都能吃上饱饭！”
“是啊，不像咱们青州，官府和那些道爷就知道念经收香火钱，哪管咱们死活！”
“等我攒够了力气，就去北境投奔顾大都护！当牛做马也比在这等死强！”
“顾大都护”......
那个被师父斥为“魔头”的男人，在这些最底层的百姓口中，竟是他们唯一的活路。
云梦璃喝粥的动作停住了。
她看着碗里沉浮的肥肉，再想起师父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想起那场华丽却虚假的“枯木逢春”。
信仰的裂痕，在这一刻变得更大了。
她仰头，将碗里最后一口粥喝得干干净净，连碗底的米粒都舔舐干净。
当她放下碗时，眼中的迷茫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要亲眼去看看。
看看那个被师门定义为魔头的人，究竟创造了一个怎样的世界。
她站起身，目光锁定了那支即将再次启程的北境商队，脚步坚定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