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手铐“咔哒”一声解开,张磊被粗暴地推出了工商所的大门。
“滚吧!小子,下次再敢投机倒把,就不是关几个小时这么简单了!”身后传来黄所长不屑的警告声。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一轮残月挂在天上,散发着清冷的光。
张磊站在工商所门口的台阶上,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手腕上被手铐勒出的红痕火辣辣地疼,但这远不及他心里的万分之一。
他在里面被关了整整一个下午。
没有审讯,没有笔录,只有一个接一个的工商人员轮流进来对他进行“思想教育”。他们嘴里说着冠冕堂皇的政策法规,眼神里却充满了猫戏老鼠般的嘲弄和鄙夷。
他想反驳,想争辩,但换来的只有更严厉的呵斥和威胁。
“你还敢顶嘴?信不信我们把你定性为暴力抗法,直接送去派出所!”
“年轻人,别太气盛。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就要有这个觉悟。”
“你那点小生意,我们让你做,你才能做。不让你做,你连个屁都不是!”
……
这些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一遍又一遍地捅进他的心脏。
直到傍晚,那个黄所长才慢悠悠地走进来,将一张罚款单拍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看在你初犯,态度还算老实的份上,这次就从轻处理。罚款五百,所有没收的货物,一律充公。你那个仓库,查封一个月,以观后效。”
五百块!
这几乎是他这段时间起早贪黑、辛辛苦苦赚来的全部利润!
还有那些鸡蛋,几千个鸡蛋,他一趟一趟从乡下收回来的心血,就这么被他们轻飘飘一句“充公”,就没了!
“我不服!”他当时就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双眼赤红。
“不服?”黄所长冷笑一声,“不服可以去县里告我们。不过我提醒你,你得有那个命去告。”
一句话,就将他所有的怒火和不甘,都浇上了一盆冰水。
他知道,他斗不过。
在权势面前,他所有的挣扎,都只是一个笑话。
他最终还是在罚款单上签了字,按了手印,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被赶了出来。
夜风吹来,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
张磊缓缓地走下台阶,漫无目的地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他没有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他租的那个小仓库前。
仓库的大门上,两张白色的封条交叉着,像两把锋利的刀,深深地刺入他的眼中。那上面“工商行政管理所封”的黑色大字,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那么的狰狞和刺眼。
这里,是他梦想开始的地方。
他曾经站在这里,和母亲一起,将一个个鸡蛋小心翼翼地打包,眼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他曾经站在这里,等着刘婷下班,给她一个惊喜的拥抱。
他曾经以为,只要靠着自己的双手和脑子,就能在这片土地上,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可现在,现实给了他最响亮、最残酷的一巴掌。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心血,所有的希望,都被这两张薄薄的封条,彻底封死了。
“噗通”一声,他双膝一软,无力地跪倒在了仓库门前,双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喉咙里发出一阵野兽般的、压抑着巨大痛苦的嘶吼。
为什么?
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只想靠自己的力气,堂堂正正地赚钱,让自己的家人和爱人过上好日子,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他的嗓子都嘶哑了,直到他的眼泪都流干了,他才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行尸走肉一样,从地上爬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刚到院子门口,就看到母亲正焦急地等在那里。
“磊子!你回来了!你没事吧?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看到他,母亲立刻冲了上来,抓着他的胳膊,上下打量着,声音里充满了哭腔。
“我没事。”张磊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得厉害。
“那……那我们的货呢?仓库呢?”母亲追问道。
张磊沉默了。
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母亲什么都明白了。她的身体晃了晃,险些摔倒,幸好被张磊一把扶住。
“没了……都没了……”她喃喃自语,眼泪瞬间就下来了,“我们辛辛苦苦……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妈,你别哭。”张磊强打起精神,扶着她进屋,“货没了可以再进,钱没了可以再赚。只要人没事就行。”
话是这么说,但他自己心里清楚,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第二天,天一亮,张磊就出门了。
他不甘心,他不能就这么认输。
他第一个找到的,是村里的王支书。王支书看着他长大,以前没少夸他有出息,是村里年轻人的榜样。
“支书大伯,您得帮帮我……”张磊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王支书听完,皱着眉头,抽着旱烟,半天没说话。
最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拍了拍张磊的肩膀:“磊子啊,不是大伯不帮你。这事……它牵扯到镇上。那马腾的爹是镇长,工商所的黄所长是他的人。我一个村支书,说话没分量啊。”
“我不要您去跟他们硬碰硬,我就是想问问,这事按政策,到底该怎么办?他们凭什么说罚就罚,说封就封?”
“唉,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王支书摇了摇头,“磊子,听大伯一句劝,胳膊拧不过大腿。这口气,你先忍忍吧。等风头过去了,再想别的办法。”
说完,他就端起了茶杯。
张磊知道,这是送客的意思。
他从王支书家出来,心里一片冰凉。
他不死心,又去找了几个平时跟他家关系不错、在镇上有点人脉的“叔伯”。
可结果,无一例外。
有的人,一听是马腾的事,立刻就找借口躲了出去。
有的人,倒是客客气气地把他请进屋,又是倒茶又是递烟,嘴上也说着一定会帮忙打听,但那敷衍的表情,谁都看得出来。
还有一个以前受过他家恩惠的远房亲戚,甚至当着他的面,把他教训了一顿。
“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那马腾是什么人?是你惹得起的吗?为了一个女娃子,把自己的前程都搭进去了,你傻不傻啊你!”
张磊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听完,然后转身就走。
他跑了一整天,见了十几个人,说了无数的好话,磨破了嘴皮子,可结果,却连一个真正愿意伸出援手的人都没有。
傍晚,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一头栽倒在床上。
他第一次感到了,什么叫绝望。
这种绝望,不是没钱的窘迫,也不是生意失败的打击,而是一种深深的、发自骨髓的无力感。
他就像一张被困在蜘蛛网里的飞虫,无论怎么挣扎,都逃不出那张由权势编织而成的大网。他所有的努力,在别人眼里,都只是一个可笑的、不自量力的跳梁小丑。
他忽然想起了刘婷。
他拿起电话,想打给她,告诉她自己没事。可号码拨到一半,他又放下了。
他现在这个样子,拿什么去见她?
他曾经在她面前发下豪言壮语,说要保护她,要给她最好的生活。可现在呢?他连自己的小仓库都保不住,像一条狗一样,被人随意欺辱。
他还有什么资格去见她?
“张磊!张磊!”
就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候,院子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声。
是刘婷!
他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磊子,婷婷来了!”母亲在外面喊道。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打开了房门。
刘婷就站在院子里,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哭了一整天。她的手里,还提着一个饭盒。
看到他,她再也忍不住,冲了上来,一把抱住了他。
“你……你这个混蛋!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她捶打着他的后背,带着哭腔骂道。
张磊任由她打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去找你了……我今天去工商所找你了……可他们不让我见你……”刘婷哭得泣不成声,“我好怕……我真的好怕他们把你怎么样了……”
听到这话,张磊的心,像是被针扎一样疼。
他轻轻地推开她,看着她那张挂满了泪痕的、憔悴的脸,自嘲地笑了笑。
“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像不像一个废物?”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苦涩和自嘲,“什么保护你,什么给你最好的生活……全都是狗屁!我连自己都保不住,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不许你这么说自己!”刘婷用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擦了一把眼泪,将手里的饭盒递到他面前。
“你一天没吃东西了,我给你做了点饭,你快趁热吃。”
张磊看着那个饭盒,摇了摇头:“我吃不下。”
“不行!你必须吃!”刘婷的态度异常强硬,她打开饭盒,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白米饭和两个炒菜。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直接递到了他的嘴边,“张嘴!”
张磊愣住了。
“我叫你张嘴!”刘婷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声音也变得哽咽,“张磊,我知道你难受,我知道你委屈。你想打人,你想骂人,都可以。但是你不能不吃饭,不能把自己的身体搞垮了!”
她举着筷子,手在微微地颤抖。
“你想想我,想想阿姨。你要是倒下了,我们怎么办?”
张磊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充满了担忧和坚定的眼睛,再也扛不住了。
他张开嘴,将那块肉吃了下去,眼泪,也随之决堤而出。
一个十八岁的、在外面流血不流泪的男人,在这一刻,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刘婷没有再劝他,只是默默地、一口一口地喂他吃饭。
等他吃完了,她才放下碗筷,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了他。
张磊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沓钱,有零有整,还有一张存折。
“这是……”他愣住了。
“这是我所有的钱了。”刘婷看着他,轻声说,“我店里所有的流动资金,还有我自己攒的零花钱,都在这里了。我知道不多,但……但应该够你先把罚款交了。”
张磊的身体猛地一震,他看着手里的钱和存折,感觉它们比一千斤的石头还要沉重。
“你……”他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张磊,”刘婷握住他的手,一字一句地,无比清晰地说道:
“钱没了,我们可以再赚。生意没了,我们可以再做。实在不行,我们就不在镇上待了,我们去县城,去省城,去哪里都可以!”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好好地。”
她抬起头,脸上挂着泪,却露出了一个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
“你别怕,就算全世界都放弃你了,我不会。”
“我愿意跟你一起吃苦。”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张磊心中所有的黑暗和绝望。
他看着眼前的女孩,看着她那柔弱却坚定的笑容,感觉自己那颗已经死去的心,在这一刻,又重新活了过来。
他猛地伸出双臂,将她死死地、死死地搂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生命里。
他什么都没说,但他在心里,已经发下了一个比天还重的誓言。
刘婷。
为了你这句话,我张磊,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一定要为你,拼出一个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