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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退去第七日,山谷里还弥漫着一股子泥腥气和死木头泡烂的腐臭。半山腰上,后屯的幸存者们用树枝、破油布胡乱搭了些窝棚,远远看去,像一片长在山崖上的烂疮。没了家的老少爷们儿、娘们儿孩子,都挤在这片临时营地里,眼神空洞,没了魂儿似的。

孩子们不敢嬉闹,妇人整日里抹眼泪,那泪珠子混着脸上的泥灰,划出一道道沟壑。男人们则闷着头,蹲在窝棚口子上,一下一下地磨着砍柴刀,刀刃在粗糙的石头上发出“噌噌”的声响,眼睛却死死盯着山下那片浑黄、死寂的汪洋。那里曾是他们的家,田埂、院落、祖坟,如今都泡在了水底,只剩几截断墙和树梢顽强地探出头,像水鬼的指爪。

幸存的村民挤在漏雨的窝棚里窃窃私语。有人说那大鱼的眼睛像人,有人说剖腹时闻到檀香味。几个老人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扭曲的符咒,妇女们把吃剩的鱼骨埋进土里,可第二天总会被野狗刨出。王铁柱看见有一个像陈瘸子的人出现在周围,半夜对着潭水磕头,额头上全是血。腐烂的鱼腥气始终萦绕在难民营,像某种迟来的报应。

陈岁安、胡雪儿、王铁柱和曹蒹葭四人,守着营地最外围的一个高坡。这位置最是凶险,离水近,但也视野开阔。经历了前番射杀那兴风作浪的孽龙,又眼睁睁看着洪水吞没村庄,几个人都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脸上带着洗不掉的疲惫。真不该因为一时嘴馋,走这趟差事啊!

陈岁安靠着一块冰冷的山岩,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已经出现裂纹的雷击木弓。他心里跟明镜似的,那孽龙虽除,但这地方的风水算是彻底坏了,龙脉动荡,地气紊乱,接下来会冒出什么邪乎玩意儿,谁也说不准。这,恐怕只是个开头。

“岁安,”胡雪儿裹着一条半湿的毯子,搓着冻得发红的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有没有觉得,这水…水里头不对劲?”

陈岁安没回头,只是微微颔首。他岂止是觉得,简直是如芒在背。这几天,他总感觉后脖颈子发凉,好像有什么东西潜在那漆黑的水底,用冰冷黏滑的目光窥伺着营地,磨着爪子,等着他们放松警惕的那一刻。那是一种源自古老传承的本能预警,比任何肉眼所见都来得真切。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到了第三天后半夜,营地里死一样的寂静被猛地撕破了。

先是几声短促惊恐的尖叫,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随即哭喊声、叫骂声、混乱的奔跑声响成一片。

“水!水里有东西!”

“我的脚!哎哟!有东西在抓我的脚!冰凉冰凉的!”

“救命啊!”

陈岁安一个激灵,猛地从地上弹起,抄起身边的桃木剑和柴刀。王铁柱和曹蒹葭也瞬间惊醒,各自拿起家伙。胡雪儿脸色发白,但还是迅速抓起了几道画好的符箓。

借着惨淡的月光和营地中央那几堆摇曳欲灭的篝火,只见营地边缘那条原本温顺的小溪,此刻如同开了锅的沸水,无数黑乎乎的影子翻涌着爬上岸来。为首的一条,竟是一条足有两丈多长的巨型鲶鱼!那鱼头扁平宽大,一张大嘴如同巨大的血盆,里面密布着惨白锋利的牙齿,在月光下泛着瘆人的光。它周身覆盖着粘滑的墨绿色鳞片,一双鱼眼浑浊不堪,却透着疯狂的恶意。

“是那水脉里的鱼精!”胡雪儿失声叫道,声音因恐惧而尖利。她认出来了,这巨鲶和它身后那些挥舞着生锈铁钳、水晶螯足的虾兵蟹将,还有那潮水般涌来的黑壳螃蟹,都是依附于此地龙脉修炼的水族精怪!那巡水的孽龙一死,龙脉气运中断,它们失了庇护,也断了修行根基,如今是把所有的怨毒之气,都撒在了这些“杀害龙王爷的仇人”身上!这是报仇来了!

“操他娘的!杀!”王铁柱眼珠子瞬间就红了,怒吼一声,抄起那柄磨得雪亮的厚背柴刀,一个箭步冲上前,对着冲在最前面的几只磨盘大的螃蟹就砍了过去。柴刀势大力沉,“咔嚓”几声,蟹壳碎裂,腥臭的汁液四溅。

陈岁安也不敢怠慢,口中急念杀鬼降魔咒,手中那柄百年桃木剑的剑身上,“呼”地一声燃起一层幽幽的青色火焰。他挥剑横扫,剑风过处,那些试图靠近的虾兵发出凄厉的嘶叫,身上冒出黑烟,纷纷后退。曹蒹葭则护在胡雪儿身前,手中一把短刀舞得密不透风,将几只试图从侧面偷袭的黑壳螃蟹斩成两段。

然而,人力终有穷尽时。这些水族精怪像是疯了一般,悍不畏死,而且数量仿佛无穷无尽。王铁柱虽然勇猛,砍翻了十几只螃蟹,但腿上、胳膊上还是被锋利的蟹钳划出了好几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子,鲜血直流。陈岁安的桃木剑虽能克制妖邪,但催动这青色火焰极其耗费心神法力,几轮冲杀下来,他额头已然见汗,呼吸也变得粗重,剑上的火焰也明显黯淡了几分。

更可怕的是那条为首的鲶鱼精。它并未直接冲阵,而是张开那巨大的嘴巴,猛地喷出一股墨绿色的粘稠毒水!那毒水带着刺鼻的腥臭,如同强酸般,落在哪里,哪里的草木就瞬间枯萎发黑,冒出“滋滋”的白烟。几个靠得近、躲闪不及的村民被毒水溅到,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浑身抽搐着倒地,皮肤迅速溃烂,眼见是不活了。

“这样下去不行!都得折在这里!”陈岁安见状,心知寻常的武力已然无法应对。他一咬牙,逼退身前几只张牙舞爪的螃蟹,对王铁柱三人大喝道:“护住我!”

说罢,他猛地向后一跃,盘膝坐在地上,将桃木剑横于膝前,双手飞速掐动法诀,口中念念有词,声音陡然变得苍凉而古老,仿佛穿越了时空,与冥冥中的某种存在沟通: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吾行一令,诸邪避藏!七十二路仙家,听吾号令,助我陈岁安,卫我同门,斩尽妖邪!”

咒语声落,陈岁安周身的气息陡然一变!一股无形的气浪以他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他原本略显疲惫的脸庞此刻宝相庄严,仿佛与周遭的天地气息融为了一体。紧接着,七道颜色各异、或明或暗的光影,如同受到召唤,自他头顶百会穴冲天而起,盘旋舞动!

这七道光影,虽只是虚影,却各自散发出不同的威压和气息。有脚踏黑风、面容模糊却煞气冲天的黑妈妈;有手持古朴铜镜、长须飘洒、眼神锐利的胡三太爷;有身形矫健、手持雷电缠绕的钢鞭、面目狰狞的常天君;还有几位或持药杵,或握令旗,形态各异,但无一不散发着强大的灵体波动——这正是陈岁安家传修行,日夜供奉沟通的七十二路仙家中,此刻能请动的七路仙家投影!

“诸仙家,有劳了!上!”陈岁安剑指前方妖邪,一声令下。

那七道仙家光影闻令而动,瞬间扑入混乱的战团!

黑妈妈所化的黑影卷起一股腥臭刺骨的黑风,风中仿佛有无数冤魂哭嚎,卷起地面的沙石枯枝,劈头盖脸地砸向那些水族精怪。蟹兵虾将被这黑风一吹,顿时东倒西歪,阵型大乱。

胡三太爷手中的铜镜滴溜溜旋转,镜面反射着天上惨淡的月光,竟迸发出一道道清冷的光柱。这光柱如同探照灯,照在那些水族精怪身上,它们便如同被灼烧一般,发出痛苦的嘶鸣,身上冒出丝丝黑气,行动也变得迟缓起来。

常天君更是勇猛,手持雷电钢鞭,如同虎入羊群。鞭影翻飞,带着“噼啪”作响的电光,每一次挥出,都有虾兵的头盔被砸碎,蟹将的甲壳被抽裂,腥臭的体液和残肢断臂四处飞溅。

有了这七路仙家相助,战况立刻逆转!王铁柱和曹蒹葭压力大减,精神不由一振,怒吼着配合仙家的攻势,刀光闪烁,将外围的虾兵蟹将杀得七零八落。众人合力,很快便将大部分水族精怪清理干净,只剩下那条为首的鲶鱼精,被仙家光影和陈岁安几人团团围住。

那鲶鱼精眼见手下死伤殆尽,凶性大发,接连喷出数股毒水,又甩动巨大的尾巴横扫。但在七路仙家联手镇压下,它的反抗显得徒劳。黑风束缚它的行动,铜镜之光灼烧它的妖魂,常天君的钢鞭更是在它身上留下了数道焦黑的伤痕。最终,鲶鱼精发出一声不甘而又怨毒的哀嚎,巨大的身躯一扭,“噗通”一声钻回浑浊的溪水中,消失不见。

营地边缘,暂时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满地狼藉的螃蟹碎壳、断螯,以及那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劫后余生的村民们惊魂未定,互相搀扶着,看向陈岁安等人的目光充满了敬畏与感激。

王铁柱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处理着自己身上的伤口。曹蒹葭也靠在一边,擦拭着短刀。胡雪儿赶忙上前,查看陈岁安的情况。只见陈岁安脸色苍白,气息微弱,请动仙家投影对他的消耗极大。

众人刚想松一口气,异变再起!

“嗷——吼!!”

一声震耳欲聋、充满无尽威严与暴怒的龙吟,如同九天惊雷,猛地从山脚下那个吞噬了后屯的深潭中炸响!这龙吟声与之前那孽龙有所不同,更加纯粹,更加高贵,却也更加愤怒!

只见深潭中央,水面如同被投入了巨型炸弹,轰然爆开!水花冲天而起中,刚才逃遁的那条鲶鱼精,竟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从水里给扔了出来,重重摔在岸边的泥地里,庞大的身躯抽搐了两下,便不再动弹,竟已是气息全无!

紧接着,一道金光破水而出,直冲云霄!

那是一条龙!一条通体金光闪闪、鳞甲如黄金浇铸的真龙!它体型比之前被射杀的那条巡水孽龙小了许多,只有丈许长短,但形态更加优美矫健,每一片鳞片都在月光下流淌着璀璨的光华,宛如活物。一双龙目更是如同两轮缩小的太阳,燃烧着熊熊的金色火焰,那火焰中充斥的是滔天的仇恨与暴戾!

小龙在空中优雅而充满力量地盘旋一圈,金色的龙须飘荡,威严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高坡上的陈岁安。

“兀那凡人!”小龙开口,声音竟带着几分稚嫩,但其中的恨意却足以冻结灵魂,“我名敖金鎏,乃南海龙王嫡脉幼子!是你!是你用了那龌龊手段,杀了我们龙族的巡水使!”

陈岁安心头一沉,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他握紧了手中残破的雷击木弓,体内残存的法力开始艰难运转。这条小金龙,血脉纯正,乃是真正的龙子龙孙,虽未成年,但其天赋神通和战力,绝非刚才那鲶鱼精和之前的野路子的孽龙可比。真正的麻烦,现在才刚上门!

陈岁安抹了把脸上的泥水,苦笑着掂量手中裂开的雷击木弓:好家伙,宰了条作妖的长虫,倒惹出这许多是非。又是鱼精又是龙子的,难不成我陈岁安今儿个也成了闹海的哪吒三太子?

胡雪儿噗嗤一笑:人家哪吒三太子抽的是龙筋,您这倒好,险些被龙孙抽了筋去。

王铁柱在旁瓮声瓮气接话:你要真是三太子,先把咱这窝棚变个水晶宫瞧瞧!

陈岁安被队友的揶揄气的直翻白眼……

“孽障!休得猖狂!”陈岁安强提一口气,厉声喝道,试图在气势上不落下风。

“吼!”敖金鎏显然不愿多费唇舌,复仇的火焰已经吞噬了它的理智。它发出一声怒吼,龙尾一摆,庞大的身躯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俯冲而下!那巨大的龙尾如同一根金色的巨鞭,携着万钧之力,朝着陈岁安等人横扫而来!

劲风扑面,刮得人脸颊生疼,几乎睁不开眼睛。陈岁安不敢硬接,猛地将身旁的胡雪儿推开,自己则举起那柄裂纹遍布的雷击木弓,横在身前格挡。

“咔嚓!”

一声令人心碎的脆响!那历经天雷淬炼、坚逾精钢的雷击木弓身,竟被这龙尾一扫,裂纹瞬间扩大,几乎断裂!陈岁安只觉得一股无可抵御的巨力传来,虎口崩裂,鲜血直流,整个人更是被震得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山岩上,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岁安!”胡雪儿和王铁柱惊呼。

“好强的力量!”陈岁安心中骇然,这龙子天生神力,远超他的预估。

小金龙敖金鎏在空中灵活地翻滚,时而张口喷吐出灼热的金色龙炎,烧得地面一片焦黑;时而探出锋锐无比的利爪,朝着几人当头抓下;那巨大的龙尾更是神出鬼没,每一次扫击都带着开山裂石之威。即便有残余的仙家光影在一旁干扰、抵挡,陈岁安、王铁柱和曹蒹葭也被逼得左支右绌,险象环生,只能勉强招架,再次被逼得连连后退,眼看就要被逼入死角。

“这样下去不行!咱们迟早要被这长虫耗死在这里!”王铁柱挥舞柴刀,格开一道龙炎余波,焦躁地大喊,他身上又添了几道被龙鳞划出的血口。

陈岁安紧咬牙关,嘴角还挂着血丝,脑中飞速运转,寻找着这小龙的破绽。这敖金鎏虽然力量强横,神通厉害,但毕竟年幼,战斗经验似乎并不十分丰富,全凭一股本能和怒气在厮杀。

机会稍纵即逝!陈岁安看准小金龙一个翻身,用利爪抓向黑妈妈光影,下颚部位空门大露的瞬间,他眼中厉色一闪,猛地将手中那柄几乎要断开的雷击木弓奋力掷出!目标并非它的要害,而是如同套索般,缠向它相对纤细的龙颈下颚!

敖金鎏没料到对方会突然舍弃兵器,更没料到这看似残破的木弓竟然如此坚韧(雷击木本质仍在),一个不备,竟被弓弦和弓身结结实实地缠住了下颚,动作顿时一滞!

“好机会!”陈岁安岂会放过这搏命换来的战机?他怒吼一声,全身残存的力气爆发,如同猎豹般欺身而上,同时从腰间皮鞘里抽出了王铁柱备用的那柄短柄柴斧!斧刃寒光闪烁!

他高高跃起,双臂肌肉贲张,将全身的重量和气力都灌注在这一斧之上,对准小金龙尾巴与身体连接的那处相对脆弱的环节,就要狠狠剁下!龙有逆鳞,触之必怒,而龙尾亦是其法力运转的关键枢纽之一,若能断其尾,虽不能立刻取其性命,也足以重创其根基,废掉它大半修为,永绝后患!

斧刃带着凄厉的风声,眼看就要落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再生!

下方原本因金龙现身而波涛汹涌的深潭水面,突然毫无征兆地平静下来,如同镜面。紧接着,一个巨大的、布满古老苔藓和纹路的黑影,缓缓从水底浮了上来。那竟是一只体型巨大无比的老鳖,背甲足有磨盘大小,上面似乎还驮着一块布满水藻的青黑色石碑。

那老鳖探出布满褶皱的头颈,一双绿豆眼闪烁着沧桑智慧的光芒,竟口吐人言,声音苍老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陈小友,手下留情!”

话音未落,那老鳖庞大的身形一晃,竟化作一道柔和的青色光晕。光晕散去,一个身穿玄色八八卦道袍、白发白须、面色红润、手持拂尘的老者,已然凭空出现在了陈岁安与那被缠住的小金龙之间,正好挡在了那即将落下的斧刃之前。

仙风道骨,气息深邃如渊——正是当初在辽江边平了水患的此地山水地仙,老元头!

“是您!”胡雪儿一眼就认出了这位神秘的地仙。

老元头先是对着陈岁安微微拱手,语气带着赞赏与告诫:“陈小友,你前番射杀那孽龙,是为民除害,消弭灾劫,老朽深感敬佩。修行之人,当有此担当。”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那挣扎怒吼的敖金鎏,“然而,你需知,天地有道,万物有性。这小龙敖金鎏,乃是南海龙王嫡系血脉,身份非同小可。你今日若一时冲动,断其龙尾,伤其根本,便是与整个四海龙族结下了不死不休的血海深仇。龙族最重颜面与血脉,届时雷霆之怒降下,莫说是你,便是这后屯仅存的百十口人,乃至这方圆数百里的生灵,恐怕都要承受灭顶之灾,天罚之下,寸草不生啊!”

陈岁安闻言,举着柴斧的手顿时僵在了半空,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他之前只想着除恶务尽,自保求生,却未曾深思这背后牵涉的如此巨大的因果。杀一条作恶的野龙,与伤一位龙王嫡子,这其中的干系,简直是天壤之别!

老元头见他听进去了,便又转向那被弓弦缠住、兀自挣扎咆哮的敖金鎏。他捻着雪白的长须,目光变得慈悲而深邃,缓缓开口道:

“金鎏小友,你心中怨恨,老朽明白。你可知,那条被吃掉的那条大鱼,它为何会现身于这人间河道?”

敖金鎏金色的瞳孔闪烁着怒火与不解:“哼!不过是连日暴雨,上游水库泄洪,水量暴涨,它一时不察,误入此地河道罢了!岂能成为你们杀它的理由!”

“非也,非也。”老元头轻轻摇头,声音平和却带着直指人心的力量,“它是自愿的。”

“自愿?”不仅敖金鎏一愣,连陈岁安等人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不错。”老元头眼中流露出追忆与感慨之色,“此事说来话长。五百年前,它还只是东海之滨一条颇有灵性的巨鱼,修行日久,渐通人性。彼时,此地曾遭遇百年不遇的大饥荒,赤地千里,饿殍遍野。它心生怜悯,发下宏愿,愿舍弃一身道行血肉,投入轮回,转生为鱼,以自身血肉暂解百姓饥馑之苦。此乃舍身饲虎之大慈悲心。”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只是它当时修行尚浅,无法完全自主掌控轮回过程,阴差阳错之下,其魂魄未能完全进入六道,一部分灵性竟与这后屯水脉的龙气结合,化为了你们所见的那条非鱼非龙的‘巡水使’,被困于此地龙脉之中,浑浑噩噩,虽得龙气滋养,却也失了本来记忆和目的,甚至时而狂性大发,滋扰地方。”

陈岁安闻言,心神剧震,失声道:“所以…老先生您的意思是,它…它是自愿被百姓捕食的?为了救人?”

“正是如此。”老元头叹息一声,声音悠远,“众生皆有命数,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它命里该有此一劫,需以这肉身布施,奉献于百姓,方能洗净它修行路上早年无意间造下的些许杀孽,积累无上功德。如今,后屯村民食其肉、寝其皮、用其骨,看似残忍,实则是冥冥中助它完成了这最后的功德愿力,了解这段因果。待百年之后,它此段因果了结,魂魄圆满,必将投胎转世,成为真正的龙族,甚至因其功德,直接位列仙班也未曾可知。”

敖金鎏庞大的龙身猛地一颤,周身的金光都为之明灭不定,它那双燃烧着仇恨火焰的龙目,第一次出现了迷茫和动摇:“我…我一直以为…它是无辜遭了毒手…我…”

“它何尝完全无辜?”老元头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被困龙脉后,它灵智蒙昧,确实曾兴风作浪,伤及无辜,这也是它的业障。但它最初的发心,乃是至善!你若今日为它复仇,罔顾因果,在此滥杀凡人,造下无边杀孽,这滔天的罪业,不仅会毁掉你自身的龙族前程,更会连累它!使得它这五百年的修行、这舍身饲人的大慈悲心、这即将圆满的功德,尽数付诸东流!甚至会因你之恶行,牵连其魂,被打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金鎏小友,你这究竟是在为它报仇,还是在亲手摧毁它的一切?!”

老元头步步紧逼,字字句句如同重锤,敲打在敖金鎏的心头:“你且扪心自问,它当年是为救黎民百姓而自愿赴死,你如今却要为它复仇,让更多的无辜百姓流血丧命?让这片土地再遭劫难?这究竟是全了同族之义,还是极端的自私?!你父亲南海龙王,统御一方水族,泽被苍生,他平日教导你的,难道就是这等不分青红皂白、罔顾大局、徒增杀孽的复仇之道吗?!”

敖金鎏低下头,巨大的龙首微微颤抖,那金色的瞳孔中,愤怒的火焰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混乱、挣扎,以及一丝逐渐清晰的悔意。它的声音不再高昂,带着哽咽和不确定:“可…可我是它的族人…我龙族威严…”

“真正的族人,真正的威严,并非建立在血腥复仇之上。”老元头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而是应该助它完成它的使命与功德,而非成为它修行路上最大的阻碍和魔障。金鎏小友,你现在幡然醒悟,立刻收手,不仅是在救山下这些幸存的百姓,更是在成就它五百年的善行与功德,助它早登仙界!这才是真正的同族之谊,大义所在!待它日后转世成功,你们龙寿悠长,未必没有再见之日,把酒言欢,岂不胜过今日在此徒造杀孽,结下永世难解的冤仇?”

陈岁安此刻也彻底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他收起柴斧,对着敖金鎏拱手,诚恳劝道:“金鎏兄弟,老元前辈所言极是!天地有道,因果不虚。你若执意报复,不仅对不起它当年的慈悲发心,更对不起龙族泽被苍生的列祖列宗!还请三思!”

敖金鎏沉默了良久,周身璀璨的金光渐渐内敛,那暴戾的气息也消散无踪。它巨大的龙目缓缓闭上,又缓缓睁开,眼中剩下的,是一片清明与复杂。最终,它发出一声悠长而低沉的龙吟,充满了释然与顿悟。

金光闪动间,那丈许长的龙身迅速缩小、变化,最终化作一个身穿金色锦袍、头生一对小巧玲珑玉角、面容俊秀却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年,落在地面上。他对着老元头,更是对着冥冥中那位完成了舍身壮举的族人方向,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带着羞愧:

“晚辈…晚辈明白了!是金鎏年幼无知,心胸狭隘,只顾一己私愤,险些酿成大错,毁了族人修行,更害了无辜生灵!多谢老元前辈当头棒喝,点醒梦中人!”

老元头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拂尘轻摆:“善哉,善哉。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金鎏小友你能在关键时刻明辨是非,迷途知返,可见善根深厚,灵性未泯,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眼见这场滔天的危机终于化解,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不少人甚至虚脱般地坐倒在地。

老元头目光转向陈岁安,眼中欣赏之意更浓,他捋着长须,微笑道:“陈小友,你根骨奇佳,心性纯良坚韧,更难得的是有勇有谋,敢作敢为,实乃人中龙凤,将来在修行路上的成就,未必在那些名门大派弟子之下。老朽这里还有一个提议,或许能彻底了结今日这段因果,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岁安经过这番变故,对这位神秘的地仙已是十分敬重,连忙恭敬道:“老先生于我等多有恩德,有何高见,但讲无妨,晚辈洗耳恭听。”

“呵呵,”老元头笑道,“这世间万物,上至龙凤,下至草芥,皆有其灵,有其道。龙有龙行之路,人有人走之途。你杀了他的巡水使(虽然后来知道是因果),他心中曾有怨恨,此乃天性。然冤家宜解不宜结,与其让这份因果纠缠下去,日后恐生更多变故,不如……就此机会,化干戈为玉帛,结下一份善缘。”

“化干戈为玉帛?”旁边的王铁柱挠了挠头,有些没反应过来,“老先生,您的意思是?”

老元头目光扫过陈岁安和已经化为人形的敖金鎏,笑道:“不错。老朽观你二人,虽是人龙之别,但气息皆属刚猛正直一路,心性本质皆不坏,可谓不打不相识。今日既然误会已解,因果已明,何不效仿古人,就此义结金兰,成为异姓兄弟?立下血誓盟约,从此之后,前尘旧怨一笔勾销,两不相犯,共享太平。如此一来,既彻底化解了这段杀伐因果,也能让你二人互为奥援。陈小友你得一龙族臂助,修行路上或可少些坎坷;而金鎏小友你得一赤诚人族兄弟,于你了解人间、历练心性亦大有裨益。更重要的是,这后屯所在的深山龙脉,经历此番动荡,正需一位强大的守护者来稳定地气,由你们兄弟共同看护,再合适不过。”

这个提议可谓石破天惊,让所有人都愣住了。让刚刚还打生打死、有着“杀族人之仇”的一人一龙,结拜为兄弟?

陈岁安低头沉思片刻,眼中光芒闪动,随即缓缓点了点头。他本就是通透之人,深知冤冤相报无了时的道理。老元头这个提议,看似离奇,却直指问题核心——斩断仇恨的链条,方能迎来真正的安宁与长远之利。而且,能与一位龙子结拜,对于他日后探寻那些隐藏在历史迷雾和绝险之地的秘密,或许真有难以估量的助益。

想通此节,他不再犹豫,大步走到深潭边,对着化身金袍少年的敖金鎏,朗声说道:“小龙…不,金鎏兄弟!我陈岁安之前为保乡民,射杀那条龙,此事我认!但它当时狂性大发,滋扰地方,亦有过错。如今因果已明,误会已解。你若愿意摒弃前嫌,我陈岁安愿在此对天起誓,与你敖金鎏结为异性兄弟!从此之后,同甘共苦,福祸相依,同气连枝,共护这片山水安宁!如有违背,天人共戮!”

敖金鎏看着眼前这个之前还与自己生死相搏,此刻却一脸诚恳的人类少年,他眼神清澈,语气坚定。再回想老元头刚才那番振聋发聩的话语,以及族人那伟大的牺牲,他心中最后一丝芥蒂也烟消云散。他本就是赤子心性,之前全被仇恨蒙蔽,此刻豁然开朗,只觉得与这陈岁安竟有几分投缘。

他深吸一口气,同样上前一步,俊秀的脸上露出郑重之色,拱手道:“岁安兄弟!之前是金鎏鲁莽,不识好歹,多有得罪!今日得老元前辈点拨,茅塞顿开!你若不计前嫌,我敖金鎏愿与你结为兄弟!从此肝胆相照,永不为敌!共守此方水土!”

“好!好一个‘龙兄虎弟’!妙极!妙极!”老元头见状,抚掌大笑,声震四野,显得极为开怀。

当下,由老元头这位地仙主持,在深潭之畔,残月之下,举行了一场简单却庄重的结拜仪式。陈岁安与敖金鎏隔空对拜(因龙族身份特殊,并非寻常凡人结拜),各自刺破指尖,挤出一滴鲜血,滴入老元头取出的一只古朴玉碗中的清泉之内,血滴入水,竟不相融,而是化作一金一红两道气旋,互相缠绕,最终缓缓消散,象征着因果了结,盟约成立。二人对着苍茫大山和深邃夜空,立下了同生共死、永不相负的血誓。

自此,出马仙陈岁安,有了一个身份尊贵的龙子大哥敖金鎏;而这饱经磨难的后屯深山龙脉,也终于迎来了一位新的、强大的守护者。一段充满了诡异与冒险的传奇,似乎才刚刚揭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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