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营饭店里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白炽灯泡下,弥漫着炒菜的油烟,炖肉的香气和人们身上带来的寒气混合在一起的,独属于这个年代的热闹味道。
墙上贴着“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红色标语,窗户上贴着简单的窗花,年味已经很浓了。
点餐窗口排着不短的队,人们搓着手,呵着白气,脸上带着过年特有的期盼和一丝奢侈的兴奋。
木齐章推开厚重的棉布门帘,一股热浪夹杂着喧嚣扑面而来。
她踮起脚,在拥挤的桌椅和攒动的人头中寻找。
“木齐章,这边这边。”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木齐章循声望去,看见刘小芳正用力挥着手。
她穿着一件崭新的红格子罩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洋溢着喜悦。
她旁边坐着一个穿着深蓝色中山装,看起来颇为斯文的年轻男人,正是她的丈夫李明。
他们那张小方桌上已经摆了一盘花生米和一盘凉拌黄瓜。
木齐章笑着挤过去:
“小芳,李明同志,你们来得真早,这位置可不好占。”
刘小芳亲热地拉她坐下,嗔怪道:
“可不是嘛,让他提前半小时就来占座了,你再不来,这盘花生米都快被他偷吃完了!”
她笑着瞪了丈夫一眼。
李明推了推眼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木齐章同志,好久不见。
小芳念叨你好几天了。”
他说话带着点机关干部特有的温和与客气。
三人寒暄了几句,刘小芳抢着去窗口点了几个硬菜:
一份红烧肉,一条糖醋鱼,还有一个白菜豆腐汤,又加了几个白面馒头。
这在他们看来,已经是极其丰盛的招待了。
等菜的功夫,几人聊着各自的近况。
刘小芳叽叽喳喳地说着供销社的趣事,又问起北京的大学生活。
李明话不多,大多时候微笑着听她们说。
几杯热水下肚,气氛热络起来。
李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语气里带着一种分享内部消息的神秘感:
“说起来,木齐章同志在北京,消息比我们灵通。
最近啊,我们局里听到些风声,听说……上面政策好像有些松动的迹象。”
他用筷子轻轻点了点桌面:
“以前卡得死的很多东西,现在好像……有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南方有些地方,听说……已经有人偷偷摸摸搞点小买卖了,只要不过分,上面好像也不太深究。”
这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木齐章。
她正准备夹花生米的筷子猛地停在半空中,眼睛骤然睁大,瞳孔里闪过一丝极度震惊和狂喜的光芒。
1978年底,安徽凤阳小岗村,包产到户。
1979年,知青返城,个体经济开始萌芽。
“傻子瓜子”年广久!
一系列她前世在书本上看过属于这个时代转折点的标志性事件和名词,如同潮水般猛地冲进她的脑海。
她心脏“砰砰”狂跳,血液仿佛瞬间涌上了头顶,耳朵里甚至出现了一瞬间的嗡鸣,周围嘈杂的人声都仿佛远去了一些。
她放下筷子,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眼底那簇火苗却越烧越旺。
来了,终于要来了,那个禁锢了无数人也禁锢了她家许久的铁幕,终于要撕开第一道口子了。
允许买卖,允许个体经济,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前所未有的机遇。
她几乎能想象到,用不了多久,大街小巷就会出现第一批胆大“吃螃蟹”的人,摆起小摊,卖早点、卖衣服、卖日用品……
虽然一开始会艰难,会被人看不起,但那就是第一桶金,就是改变命运的机会。
刘小芳看着木齐章突然愣住眼神发直呼吸急促的样子,吓了一跳,用手肘碰了碰她:
“木齐章?你怎么了?没事吧?脸怎么这么红?”
木齐章猛地回过神,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呐喊和激动,但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充满希望和野心。
她端起桌上的水杯,猛地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水划过喉咙,稍稍冷却了她沸腾的血液。
她放下杯子,目光灼灼地看向李明,声音因为激动而比平时略微急促:
“李明同志,谢谢你,这个消息……太重要了,太好了。”
刘小芳和李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反应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又被她眼中那种璀璨的光彩所感染。
李明推了推眼镜,笑了笑:“也就是些风声,做不得准的……”
“不!”
木齐章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语气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和自信,
“这一定是真的,时代要变了。”
她紧紧攥着拳头,仿佛已经握住了未来的钥匙,心里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呐喊:必须抓住,必须成为第一批赶上潮流的“螃蟹”。
这一刻,什么家庭琐事,什么过往委屈,都被这个即将到来的时代浪潮冲刷得无足轻重。
她的眼前,仿佛已经展开了一条金光闪闪充满无限可能的康庄大道。
饭店里的喧嚣依旧,但对她而言,整个世界仿佛都因为这句话而彻底改变了模样。
她看向还有些茫然的刘小芳,语气放缓,带着一种引导性的暗示:
“小芳,你还记得咱们后来遇到那时候的发带吗……”
刘小芳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飘忽,似乎陷入了回忆。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辫子,脸上露出一丝怀念又带着点紧张的笑容:
“怎么不记得……吓得咱俩好几天没睡好……”
木齐章看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那时候提心吊胆,是‘投机倒把’。
可要是以后……政策真松动了,允许了呢?”
她轻轻敲了敲桌面,
“光明正大地做,不用再躲躲藏藏。
你爹在供销社,见识广,门路多……有些东西,说不定比公家柜台走得还快。”
刘小芳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眼睛慢慢睁大。
她手里的筷子“啪”地一声轻轻掉在桌上,却浑然不觉。
她嘴唇微张,呼吸似乎都屏住了,直勾勾地看着木齐章。
她脑子里飞快地闪过那些藏在父亲柜台下的紧俏货,漂亮的丝巾、别致的发卡、印着外文的香皂……
又闪过当年偷偷卖发带时既害怕又兴奋的心情……
最后定格在木齐章那句“时代要变了”和“光明正大”上。
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胆念头,像破土的春笋,猛地钻进了她的脑海。
心脏“咚”地猛跳一下,诱惑的热流瞬间窜遍全身。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脸颊泛起激动的红晕,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桌布,声音都有些发颤:“…木齐章……你的意思是……?”
木齐章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她知道,刘小芳听懂了,而且心动了。
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端起茶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喝了一口水。
一直沉默旁观的李明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若有所思。
他推了推眼镜,忽然举起手里的茶杯,郑重地朝向木齐章:
“木齐章同志,以茶代酒,我敬你一杯。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他这话,带着几分真心,几分佩服,也带着几分对未来的重新审视。
木齐章笑着举杯和他碰了一下。
这顿饭的后半段,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刘小芳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眼神发直,时不时咬着筷子头,显然还沉浸在那个大胆的想法里。
木齐章也不再多说,点到即止。
吃完饭,木齐章告辞离开。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李明才收回目光,转头对还在发愣的妻子轻声感叹:
“小芳,你这个老同学……眼界和胆识,真不一般啊。
她刚才那话……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刘小芳这才彻底回过神,她脸上露出与有荣焉的骄傲笑容,下巴微微扬起,语气肯定:
“那是,她从小就跟别人想得不一样,特别有主意。”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对未来的新期待。
饭店外的寒风依旧,但他们心里仿佛被木齐章投下了一颗火种,悄悄地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