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供销社出来,木齐章摸了摸兜里的粮票。
这是木大柱今早塞给她的,皱巴巴的两张,能买一斤红烧肉。
“去买点好的。”
父亲说这话时,眼睛没看她,声音闷闷的,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在木家是破天荒的事。
粮票金贵,平时连买白面都要精打细算,更别说买肉了。
但今天不一样,大哥的婚事总算有了着落,家里难得松快了些,自己也有了新的开始。
木齐章捏着粮票,心里盘算着:一斤红烧肉,再搭两个白面馒头,回去给木小丫解解馋。
上辈子她看过不少年代文,都说国营饭店的红烧肉是七十年代最奢侈的美味,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她舔了舔嘴唇,加快脚步往国营饭店走去。
国营饭店的门脸比供销社气派多了,红砖墙上刷着白灰,门口挂着“为人民服务”的牌子。
推门进去,一股浓郁的肉香扑面而来,木齐章的肚子立刻“咕噜”叫了一声。
柜台后面,一个烫着卷发的女服务员正嗑瓜子,见她进来,眼皮都没抬:
“粮票带了吗?”
木齐章递上粮票:“一斤红烧肉,两个馒头。”
服务员瞥了一眼,撇撇嘴:“红烧肉今天限量,得排队。”
木齐章点点头,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候。
饭店里人不多,几张八仙桌擦得锃亮,墙上贴着“勤俭节约”的标语。
角落里,几个穿中山装的干部正低声交谈,桌上摆着一盘油光发亮的红烧肉,香气四溢。
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正等着,饭店门又被推开,一阵冷风灌进来。
木齐章回头,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是那天那个姓陈的军人。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没戴帽子,短发硬挺挺地竖着,像钢针一样。
一进门,他的目光就扫了过来,看见木齐章时明显愣了一下。
木齐章也怔住了。
上次他送她回家,她连名字都没问清楚。
“同志,您……”她刚开口,陈军人已经大步走过来,声音低沉:“是你。”
他的眼睛很黑,像两潭深水,看不出情绪。
木齐章点点头:“上次……谢谢您。”
陈军人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转身去柜台点菜。
木齐章犹豫了一下,跟上去:“同志,我请您吃饭吧。”
陈军人皱眉:“不用。”
“就当是谢礼。”她坚持道,“上次要不是您……”
“举手之劳。”他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你自己吃。”
柜台后的服务员嗤笑一声:“哟,小姑娘,人家解放军同志不领情呢。”
木齐章脸一热,但没退缩:“那……您坐哪儿?我给您端过去。”
陈军人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简短道:“不必。”
他点了一碗素面,付了钱,转身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木齐章还在排队,只好罢了。
红烧肉终于端上来了,油亮亮的,肥瘦相间,香气扑鼻。
木齐章咽了咽口水,刚想端走,服务员阴阳怪气地说:
“小姑娘,攀高枝儿呢?”
木齐章动作一顿:“什么?”
服务员压低声音,眼里带着讥讽:
“人家解放军同志瞧不上你,别白费心思了。”
木齐章的手指紧了紧,但脸上没露半分情绪:“同志,您误会了。”
“误会?”服务员嗤笑,“我在这干了五年,什么没见过?你这样的……”
“我这样的怎么了?”
木齐章恼了,自己不过是想感谢一下而已,“解放军同志救过我,我道声谢,犯哪条纪律了?”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几桌人都听见。
角落里,陈军人的背影明显僵了一下。
服务员没想到她会反击,一时语塞:“你……你明明就是想攀高枝!”
“我?”木齐章冷笑,“您刚才的话,需要我找饭店经理评评理吗?”
服务员脸色一变,悻悻地闭了嘴。
木齐章端着红烧肉和馒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陈军人桌前:
“同志,肉买多了,您……”
“拿回去。”他没抬头,声音淡淡的,“家里人不吃?”
木齐章抿了抿唇:“我妹妹还小,吃不了这么多肥肉。”
陈军人终于抬眼看她,目光锐利得像刀:“撒谎。”
的确,这年头的人都喜欢肥肉。
她心头一跳,但没退缩:“是真的。”
两人对视片刻,陈军人看先四周,抿唇伸手从兜里掏出几张粮票推过来:“拿着。”
木齐章愣住了:“这……”
“给家里带回去。”他伸手接过一个馒头,语气不容拒绝,“我不吃请的饭。”
说完,他端起面碗,几口吃完,起身离开。
等陈军人走远,饭店里的议论声才渐渐大起来。
“那当兵的真不识好歹……”
“小姑娘也是,非要贴上去……”
木齐章充耳不闻,默默把红烧肉包好,又将陈军人给的粮票仔细收进内兜。
她没有饭盒,只能找些油纸包一下,饭盒可是要工业票的。
就是不知道刘小芳那边能不能买到瑕疵饭盒。
柜台后的服务员还在瞪她,她视若无睹,转身离开。
木齐章拎着油纸包往家走。
红烧肉的香气透过油纸缝隙飘出来,引得路上几个孩子眼巴巴地跟着她走了半条街。
木家的院子静悄悄的,只有老母鸡在墙角地刨食。
王翠花一早就去了乡下,想换些鸡蛋。
木大柱去了公社开会,木建国在厂里上班,木建军跟着农机站的车跑长途去了。
家里只剩木小丫。
推开门,果然看见小妹趴在炕上睡着了,怀里还抱着她给买的红头绳。
小脸睡得红扑扑的,嘴角挂着亮晶晶的口水。
木齐章轻手轻脚地把红烧肉放进碗柜,又用蒸笼布盖好。
趁着时间还早,木齐章换了身干净的蓝布褂子,往运输队走去。
夕阳下的运输队大院格外热闹,卡车进进出出,喇叭声此起彼伏。
赵大虎正蹲在办公室门口啃馒头,看见她来了,眼睛一亮:二丫来得正好!
他三两口咽下馒头,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
你的办公桌收拾好了,就在财务室最里头。
财务室里,两张掉漆的木头桌子并排放着,靠窗的那张擦得锃亮,上面摆着个崭新的算盘。
这是......
特意给你留的,赵大虎挤挤眼睛,你手快,靠窗亮堂,方便工作。
木齐章心头一暖,赵大虎这人,看着粗枝大叶,心思却细。
赵大虎亲自带着木齐章办理入职手续。
二丫,他嗓门洪亮,从今天起,你就是咱运输队的正式会计了!
办公室里几个老会计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探究和几分不以为然。
新来的,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运输队的账不比粮站,错一个小数点,卡车都能开沟里去。
办公室里几个老会计低着头偷笑,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像在示威。
赵大虎刚走,去县里开会了。
木齐章把抹布叠得方方正正,声音轻得像片雪花:孙会计,您多指教。
老孙的额头渗出冷汗,抓起算盘:口说无凭!有本事比一场!
他一抖算盘,珠子撞得乱响:十分钟,看谁对的账多!
周小红急得直拽木齐章衣角:别比,他打算盘三十年没输过!
木齐章轻轻按住她的手,拿起自己桌子上的新算盘,轻轻一拨,声音脆得像玉磬。
老孙的算盘先响起来,噼里啪啦像放鞭炮。他手指翻飞,时不时瞥一眼木齐章,嘴角挂着冷笑。
木齐章没急着动。
她先翻了十页账本,指尖在关键数字上轻轻一点,然后,
哒、哒哒、哒!
算珠碰撞的声音连成一片,像大珠小珠落玉盘,又像骤雨打芭蕉。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张大了嘴,
她的右手在算盘上飞舞,左手同时翻着账册,眼睛根本不用看数字!
老孙的节奏被打乱了,手指开始发抖。
挂钟的分针刚走过六格,木齐章已经合上账本:好了。
老孙的算盘掉在桌上,他不可置信地抢过木齐章对的账,
三十页,两百笔账,分毫不差。
最恐怖的是,每处被修改过的数字都用红笔圈了出来,旁边标注着正确数值。
这、这不可能......老孙的眼镜滑到地上,摔碎了镜片。
周小红笑嘻嘻地弯腰捡起来,吹了吹灰:孙老哥,认输不丢人。
她故意把两个字咬得特别重,顺手把破眼镜塞回老孙颤抖的手里:
您这眼镜都戴多少年了?镜腿都用胶布缠了三圈...
周小红笑出声,其他会计也忍不住低头偷笑。
老孙佝偻着背,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慢慢挪回自己的座位。
木齐章低头整理桌面,嘴角微微上扬。
办公室里的人陆续离开。
周小红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等最后一个人走出门,立刻凑到木齐章桌前。
二丫,她压低声音,眼睛亮晶晶的,你可真厉害!
木齐章笑了笑,没接话。
周小红左右看看,确定没人,才神秘兮兮地说:老孙那人最小心眼了,你可得防着点。
她凑得更近,呼吸里带着淡淡的雪花膏香气:
他管着运输队的小金库,连赵队长都睁只眼闭只眼。
木齐章手上动作不停,轻轻了一声。
职场嘛,虚虚实实。
自己刚入职,最好就是什么都不做。
但人家挑衅,她也不会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