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老油坊吱呀转了大半辈子，木榨撞击的“咚咚”声，是村里人听了几十年的背景音。这天下午，油坊的木门被推开时，带起的风卷着股熟芝麻的香气，把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的老周叔呛得直咳嗽。
“周叔，您这儿还收芝麻不？”小木背着半袋刚割的芝麻秆，裤脚沾着田埂上的泥，“我家后院那片‘霸王鞭’熟了，籽粒饱得很。”
老周叔磕了磕烟袋锅，烟锅里的火星落在青石板上，瞬间灭了。“收！怎么不收？”他往油坊里喊了声，“柱子，出来帮小木卸芝麻！”里屋应声跑出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袖子卷到胳膊肘，小臂上沾着层亮晶晶的油。
柱子帮小木把芝麻秆倒进院里的石碾子旁，老周叔已经蹲下来，抓起把芝麻搓了搓，黑亮的籽粒从指缝漏下来，在阳光下闪着光。“你爹当年种的‘霸王鞭’，就是比别家的出油多。”他忽然叹口气，“一晃这么多年，你都能背着芝麻来油坊了。”
小木挠挠头，没接话。他记得小时候，爹总牵着他来油坊，把芝麻倒在石碾上，看碾子慢悠悠转着，把籽粒压成酱。那时候老周叔还不老，柱子还是个流着鼻涕的小孩，追着油坊里的老黄狗跑。
“去，跟柱子学学榨油。”老周叔挥挥手，自己则往石碾旁凑，帮着把芝麻秆摊匀。小木跟着柱子进了里屋，油坊的土坯墙上挂着盏昏黄的灯，照得满屋都是暖融融的光。墙角的木榨有两人高，木头已经被油浸成了深褐色，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人名和日期——都是来榨油的村民留下的。
“先把芝麻炒了。”柱子把芝麻倒进大铁锅，灶膛里的火“噼啪”烧着，他拿着长柄木铲翻搅，芝麻的香气很快漫了满室。小木凑过去，被热浪烫得往后退，引得柱子笑：“别怕，这火候得掌握好，炒嫩了出油少，炒老了有焦味。”
他边说边教小木看芝麻的颜色，“你看，变成浅黄就行，像这种带点金边的，就是正好。”小木盯着锅里翻滚的芝麻，忽然想起爹以前炒芝麻时，总爱让他尝生熟，说“男孩子得学会看火候，过日子也一样，急不得也慢不得”。
炒好的芝麻倒进石碾，柱子推着碾子转，小木也上去帮忙，两人推着碾子在石板上画圈，芝麻酱慢慢从碾子下挤出来，散着甜香。“这碾子有年头了，”柱子喘着气说，“我爷爷说，当年你爷爷就用这碾子榨油。”
小木摸了摸碾子边缘，木头被磨得光滑，凹下去的地方积着层厚厚的油垢，像是时光留下的包浆。
碾好的芝麻酱被倒进铺着棉布的圆箍里，包紧了放在木榨下。柱子喊来两个师傅，几人合力把粗木杠架在榨杆上，“喊号子！”柱子喊了声，几人齐声道：“嘿哟——加把劲哟——”木榨带着风声往下压，金黄的芝麻油顺着棉布渗出来，滴进下面的陶盆里，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小木站在一旁看呆了，这油好像不是榨出来的，是从时光里慢慢淌出来的。
“尝尝？”柱子递过来碗刚榨出的香油，小木抿了口，香得直咂嘴。“这油啊，得用新磨的芝麻，新烧的火，还有……得带着点念想。”老周叔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陶瓶，“你爹当年总说，油香里能闻见日子的味道。”
他把陶瓶递给小木：“装瓶新油回去，给你奶奶擦擦关节，她年轻时为了给你爹送芝麻，淋了雨落下的毛病。”小木接过陶瓶，油从瓶口晃出来点，滴在手上，滑腻腻的，像爹以前牵着他的手的感觉。
傍晚的油坊里，灯亮了起来，把几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石碾还在转，木榨还在“咚咚”响，芝麻油的香气混着烟火气，漫出了油坊，漫过村头的老槐树，漫进每个村民的鼻尖。小木忽然觉得，所谓的时光，其实就藏在这些烟火气里——石碾子转着转着，就把年轻的日子碾成了香稠的油，木榨撞击着撞击着，就把思念撞成了点点滴滴的暖。
他背着装香油的陶瓶往家走，油坊的“咚咚”声和芝麻香跟在身后，像有人在轻轻推着他往前走。路过爹以前种芝麻的地，夕阳正把那片“霸王鞭”染成金红色，小木忽然想，明年开春，得再种些芝麻，不光为了榨油，也为了让这油香里的故事，能一直传下去。
回到家，奶奶正坐在门槛上择菜，小木把陶瓶递过去：“奶奶，这是新榨的香油，老周叔说给您擦关节。”奶奶接过瓶子，摩挲着瓶身上的纹路，忽然说：“你爹小时候，总偷喝这生香油，被你爷爷追着打。”
小木想象着爹小时候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窗外的晚霞红得像炒开的芝麻，屋里的灯光暖得像油坊里的灶火，他忽然明白，那些走了的人，其实从没离开过——他们就藏在石碾的转动里，藏在木榨的撞击声里，藏在这一口醇厚的香油香里，只要有人记得，这些故事就永远活着。
夜里，小木把香油倒进瓷碗时，听见院外传来油坊的“咚咚”声，比平时慢了些，像是老周叔他们在收拾家伙。他忽然拿起笔，在本子上写下：“今天在油坊榨了新油，柱子说，碾子上的木纹里，藏着爷爷的手印。”
写完，他把本子放进抽屉，和爹留下的那本榨油笔记放在一起。抽屉里还有片去年的芝麻叶，已经干透了，却还带着点淡淡的香。
或许日子就是这样，像老油坊里的木榨，一撞，一压，就把平常的日子，榨成了带着香的回忆。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守着这香气，让它慢慢漫，慢慢传，让后来人也能从这香里，闻见些过去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