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片雪花落下时,肖福英正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绣一方帕子。针尖刺破细绢的声音在寂静的冬日里格外清晰,像是某种细小的生命正在断裂。
宋家媳妇,又在这儿等呢?卖豆腐的李婆子挎着篮子经过,声音里带着几分怜悯,回吧,天寒地冻的,别把身子熬坏了。
肖福英抬头笑了笑,手指却没停。帕子上是一对交颈的鸳鸯,雄的那只已经绣完,羽毛鲜亮如生;雌的才绣了一半,灰扑扑的没有生气。
就回。她轻声应着,眼睛却望向官道尽头。那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卷着枯叶打转。
李婆子叹了口气,从篮子里取出一块热腾腾的豆腐放在肖福英脚边:趁热吃了吧,你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肖福英道了谢,却没有动那块豆腐。雪花落在温热的豆腐上,很快化成了水,像极了眼泪。
这是宋方虎离家的第三百六十四天。每一天,肖福英都会来这棵老槐树下等他。夏天时,她带一把蒲扇,为他扇风;秋天时,她揣几个新摘的枣子,怕他回来饿着;如今入了冬,她怀里抱着他离家前穿过的棉袄,怕他回来冷着。
村里人都说,宋家媳妇疯了。
雪越下越大,肖福英的睫毛上结了霜,手指冻得发青,却还在绣那方帕子。突然,针尖一滑,刺破了她的指尖。血珠冒出来,滴在雌鸳鸯灰暗的羽毛上,竟显出几分诡异的艳丽。
要来了...肖福英喃喃自语,将受伤的手指含在嘴里。铁锈味在舌尖蔓延,让她想起成亲那日母亲咳在绸缎上的血。
远处传来马蹄声。肖福英猛地站起身,绣绷掉在雪地里也顾不得捡。她眯起眼睛望向官道——真的有人来了!不是她朝思暮想的宋方虎,而是一个穿着军服的陌生人。
这位大嫂...那士兵勒住马,从怀里掏出一个沾满泥污的布包,可是宋方虎的家眷?
肖福英的心突然跳得厉害,耳朵里嗡嗡作响。她看见那布包上暗红的痕迹,闻到了铁锈般的血腥气。
我是他妻子。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得很远,仿佛不是自己在说话。
士兵翻身下马,将布包递给她:宋兄弟他...战死了。这是他的遗物。
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雪花悬在半空,风声戛然而止,连心跳都似乎停止了。肖福英机械地接过布包,打开——里面是那条她绣给宋方虎的汗巾,已经看不出原来的白色,完全被血和泥土染成了黑红色。汗巾里包着一缕头发,是她当年割下给他的那缕,如今缠结成一团,沾满了不知是谁的血。
他...怎么死的?肖福英听见自己问。
士兵低下头:守城时中了箭...本来能活的,可为了救同袍又冲了回去...最后被乱刀...他说不下去了,从怀里摸出一封信,这是他临终前写的...被血浸了大半,看不清了...
肖福英接过信,纸已经脆得快要碎掉。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大部分被血糊得看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和。
他说...让您别等了...士兵红着眼睛说。
肖福英点点头,很平静地将信折好,和汗巾、头发一起揣进怀里。她弯腰捡起雪地里的绣绷,雌鸳鸯还没绣完呢。
多谢军爷送信。她朝士兵福了福身,转身往村里走去,脚步稳得出奇。
士兵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瘦削的背影渐渐被大雪吞没。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个平静的女人比那些嚎啕大哭的家属更让人心碎。
肖福英没有回家。她径直走向村外的土地庙,跪在神像前,从怀里掏出那封血书,就着长明灯的火焰点燃。火光照亮她凹陷的脸颊和干涸的眼睛——自从宋方虎走后,她就再没哭过了。
你说别等...她对着跳动的火苗轻声说,可我偏要等...
回到家中,肖福英翻出那件嫁衣穿上。衣裳已经宽大得不像话,空荡荡地挂在她瘦骨嶙峋的身上。她坐在绣架前,继续绣那方帕子。血从她冻伤的指尖渗出来,染红了雌鸳鸯的喙,像衔着一粒朱砂。
夜深了,雪停了,月亮出来了。肖福英终于绣完了最后一针。她举起帕子对着月光看——雄鸳鸯鲜亮如生,雌鸳鸯灰暗无光,唯有喙上一点猩红,像是含着血。
很快就能见面了...她轻声说,从箱底取出那条被宋方虎撕碎又被她偷偷缝好的白绫。
第二天清晨,卖豆腐的李婆子发现肖福英吊死在老槐树下——那棵她日日等待的树下。她穿着褪色的嫁衣,脖子上缠着白绫,脚边放着那方绣好的鸳鸯帕。最令人心惊的是,她脸上竟带着微笑,仿佛终于等到了想见的人。
村民们手忙脚乱地把她放下来,发现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牌位——那是她连夜为宋方虎刻的,上面写着亡夫宋方虎之位,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指甲一点点抠出来的。
真是造孽啊...村长摇头叹息,好歹等朝廷的抚恤银下来再死啊...
按照习俗,自杀的人不能入祖坟。村民们将肖福英草草葬在乱葬岗,连场像样的法事都没做。只有李婆子偷偷在她坟前烧了那方鸳鸯帕,嘴里念叨着:去吧,去找你家汉子吧...
那年冬天特别冷,冻死了不少牲畜和人。来年开春时,乱葬岗上长出了一株并蒂莲,一茎两花,红得刺眼。有好奇的村民挖开坟墓想看个究竟,结果吓得魂飞魄散——
两具尸体紧紧抱在一起,宋方虎的衣裳里裹着战场上的泥土和血块,肖福英的嫁衣已经腐烂成缕,露出里面用绣线将两人缝合在一起的痕迹。最骇人的是,肖福英的手中还握着那根断成两截的绣花针,针尖深深扎进宋方虎的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把两颗破碎的心缝在一起。
这是要化厉鬼啊!村民们惊恐万分,请来道士做法。道士看了却说不用,烧了些纸钱就走了。
后来有夜归的人说,曾在月下看见老槐树下一对身影,男的魁梧,女的纤瘦,两人共执一根绣花针,在月光下绣着一幅永远绣不完的鸳鸯戏水图。
而那棵老槐树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浅浅的土坑,像是有谁日日站在那里等待,用双脚在泥土上刻出了生命的痕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