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察御史的马蹄声如同丧钟余音,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在青萍驿外的官道尽头。
驿站庭院内,火把噼啪,映照着老驿丞那张重归麻木的脸,仿佛方才的惊心动魄只是一场幻梦。
门板后的凌薇,却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奔流声。
冷汗浸透内衫,紧贴着冰凉肌肤,肋下的旧伤也因极度紧张而再次隐隐作痛。
白先生……
他轻描淡写便喝退了手握生杀大权的监察御史,其权势地位,已绝非寻常朝廷大员所能形容。
那是一种近乎规则的、令人窒息的无形力量。
他出手相救,却又如同云端神只,俯视着她这枚深陷泥潭的棋子,不接触,不交流,只展示其无可抗拒的意志。
这是一种警告,更是一种宣示:你无处可逃,唯有依附于我。
凌薇缓缓滑坐在地,背靠冷硬的杂物,大脑在极度疲惫和刺激下疯狂运转。
两条路。
老者的线,通往州府陈主簿,迷雾重重,真假难辨,凶险异常。
白先生的线,通往未知的深渊,暂时安全,却可能彻底失去自主,沦为傀儡。
如何选?
不,不能轻易选择。
政治家最忌将命运完全寄托于他人之手。
必须有自己的底牌和计划。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套填充着金丝的旧衣上。
老者的“遗产”,或许能提供第三条路——一条更加隐秘、更加自主的路。
这些金丝,不能直接使用,太扎眼。
必须将其转化为更不易察觉的资源和力量。
而老者绢纸上提及的那些隐蔽联络点和下线……或许可以一试,但必须极度谨慎。
她需要的是一个既能消化金丝、又能提供一定程度掩护的地方。
她的脑中飞快闪过之前登记造册时流离失所的流民信息,尤其是那些有手艺的人。
其中,似乎有一户来自邻郡的绣娘,据说手艺极好,但因灾荒和战乱,丈夫死于逃难,只剩她带着一个女儿挣扎求生,好像就住在驿站附近某个临时搭起的窝棚里?
绣娘……金丝……这似乎是天作之合。
凌薇心中迅速形成了一个初步计划。
她将金丝小心地从旧衣夹层中取出大部分,只留下少许以备不时之需,然后用原来的线脚大致缝合好衣服,使其看起来只是稍厚一些。
剩下的金丝,她分成两份,一份仔细藏入怀中,另一份则用一块干净的破布包好。
天亮后,驿站再次忙碌起来,人来人往,似乎昨夜之事从未发生。
凌薇耐心等待,直到午后时分,驿站最为安静的时刻。
她让石头继续隐藏,自己则换上那套旧衣,悄悄溜出杂物房,避开前院,从后院矮墙翻了出去。
根据记忆,她很快在驿站后方一片荒地的边缘,找到了那个极其低矮破败的窝棚。
一个面色蜡黄、眼神却带着一丝不屈的妇人正坐在棚外,借着天光吃力地缝补着一件破烂不堪的衣物,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躲在她身后。
“这位姐姐,”凌薇走上前,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怯懦和求助表情,“听说……您手艺极好,能……能接点绣活吗?”
那绣娘抬起头,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凌薇,见她虽然面黄肌瘦,但眼神清亮,不像歹人,才稍稍放松,苦涩地摇摇头:“妹子,你看我这境况,哪还有心思接活……能有口吃的就不错了……”
凌薇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姐姐,我有点急用,想请您帮个忙。工钱……好商量。”
她说着,极快地将那个小布包打开一角,露出里面金光灿灿的丝絮!
绣娘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呼吸一滞!她是识货之人,一眼就看出这绝非普通丝线!
她猛地抬头,惊疑不定地看着凌薇:“这……你从哪……”
“家传的,逃难就剩这点念想了。”凌薇迅速打断她,语气带着哀伤和恳切,“只想换点实在东西,或者……请您帮忙绣点小物件,我好带在身上留个念想。工钱……可以用粮食或者药付。”
她刻意点出“粮食”和“药”,这是流民最急需的东西。
绣娘的眼神剧烈挣扎起来。
恐惧、警惕、对金丝的震惊、以及对生存的渴望交织在一起。
最终,生存的欲望压倒了恐惧。
她看了看身后瘦弱的女儿,一咬牙,低声道:“……什么物件?太复杂的……这里做不了。”
“不难,就绣几个最简单的平安符袋,或者手帕边角,把这些金丝掺进去就行,看不出来最好。”凌薇说出早已想好的要求。
“越快越好。完成后,除了工钱,我额外再送您一袋精米。”
一袋精米!绣娘的呼吸更加急促了,重重点头:“好!我接!但你不能说出去!”
“放心。”凌薇将金丝递给她,又约定好两天后的傍晚来取货和支付报酬。
精米和伤药她打算从白先生提供的渠道想办法,或者用剩下那点碎银去买。
初步计划达成。
凌薇稍稍松了口气。
将金丝分散绣入普通物件,便于隐藏和携带,必要时拆出也能使用,比拿着原丝安全得多。
返回驿站的路上,她更加留意观察。
她发现驿站侧后方,有一条不起眼的小路通往附近的一个小镇,镇口似乎有个小小的集市。
虽然简陋,但人来人往,更适合打探消息和进行一些不引人注目的交易。
或许,那里能找到更多关于老者名单上那些“下线”的线索?
然而,就在她即将翻回驿站后院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驿站马厩的阴影里,有两个看似在喂马的人,正用极低的声音交谈,其中一人的侧影和手势,让她觉得莫名眼熟!
是那个之前给她送衣服的年轻驿卒!而另一个,虽然背着身,穿着普通车夫服饰,但那站姿和偶尔侧头露出的下颌轮廓……
凌薇的心脏猛地一跳!
那个人……分明就是清晨时分,率领郡兵出现、并为他们拦下幽冥阁追兵的那个低级军官!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扮成了车夫模样?在和这个驿卒秘密接头? 风闻司的暗桩?老者的下线?他们是一伙的?!
信息如同碎片,在她脑中疯狂碰撞!
如果这军官和驿卒都是老者的人,那清晨郡兵的出现就不是巧合,而是有意接应!
白先生的出现,反而可能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那白先生知道他们的存在吗?他是敌视?利用?还是……根本就是一伙的,只是在唱双簧?
凌薇感到一阵眩晕。这潭水实在太深了!
她不敢久留,迅速翻回院内,溜回杂物房。 石头依旧警惕地守着。
凌薇将看到的情况快速低声告诉了他。
石头听得懵懂,但能感受到凌薇的紧张,拳头不由握紧。
“等……”他笨拙地表达着,“等衣服……好了……走?”
凌薇明白他的意思。
等绣娘把金丝绣品做好,他们就离开这个越来越诡异的是非之地。
但去哪里?
老者的线风险太大,白先生的线身不由己。
或许……那个小镇的集市,能提供一个暂时的、相对中立的观察点?
她需要信息,需要厘清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才能决定下一步棋落在何处。
两天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度过。
凌薇和石头尽量深居简出,靠老驿丞送来的食物果腹,伤势在缓慢恢复。
期间,驿站又经历了两次小规模的盘查,但都被老驿丞看似糊涂实则精明地应付过去。
白先生再也没有出现,仿佛那夜的解围只是随手为之。
终于到了约定取货的傍晚。
凌薇再次悄悄溜出驿站,来到绣娘的窝棚。
绣娘果然守约,拿出了几个绣工精巧的平安符袋和两块手帕。
金丝被巧妙地掺在彩线之中,绣成了简单的花纹,不仔细看绝难发现,但捏上去却能感受到那份独特的细腻和重量。
凌薇检查无误,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小袋精米和一小包伤药递给绣娘。
绣娘千恩万谢,眼中充满了感激和活下去的希望。
拿着这些特殊的“货币”,凌薇心中稍定。
至少,她拥有了一点不属于任何势力的、独立的资源。
返回驿站的路上,她刻意绕道那个小镇集市边缘观察了一会儿。
集市果然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有,正是打探消息和隐匿行踪的好地方。
或许,明天可以过来试试水?
然而,当她再次翻回驿站后院时,却发现杂物房的门……虚掩着!她离开时明明关好了!
凌薇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匕首滑入掌心,对石头使了个眼色。
两人小心翼翼靠近,猛地推开门!
屋内,一切看似如常。
但凌薇敏锐地注意到,角落里那堆他们睡觉的干草,有被轻微翻动过的痕迹! 有人进来搜查过!而且手法相当老练,几乎不留痕迹!
凌薇感到后背发凉。
这个驿站,再也待不下去了! 必须立刻离开!
就在她做出决断的瞬间,驿站前院,突然传来一阵异常恭敬的喧哗,以及一个清朗熟悉的声音:
“不必多礼。本官途经此地,歇息一晚。准备一间静室即可。”
是白先生的声音!他竟然去而复返,而且今晚要留宿驿站?! 凌薇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