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沉入远方的楼宇之间,将天边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与瑰紫。病房里没有开灯,任由这最后的天光漫溢进来,给所有物件都蒙上了一层温暖而朦胧的滤镜。棋盘已经收好,空气中还残留着方才对弈时凝神静气的余韵。
顾怀笙半靠在床头,望着窗外那一片燃烧般的天空,侧脸在暮色中显得轮廓分明,却又带着伤后特有的、易碎般的沉静。长时间的坐卧和对弈消耗了他不少精力,此刻他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
林舒安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同样望着窗外。城市的灯火开始次第点亮,如同散落在巨大幕布上的碎钻,与天边最后的霞光交相辉映。一种安宁的、近乎奢侈的静谧笼罩着他们。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林舒安以为他已经睡熟的时候,顾怀笙忽然极轻地开口,声音带着久未说话的沙哑,融在暮色里,几乎听不真切。
“……那时候,”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或者是在积蓄力气,“在配电室……你怕吗?”
林舒安微微一怔,转过头看向他。他依旧闭着眼,仿佛只是梦呓,但她知道他不是。那些惊心动魄的画面,那些生死一线的瞬间,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去,只是被暂时封存,总会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刻,悄然浮现。
她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怕吗?怎么会不怕。子弹呼啸而过的声音,金属扭曲的巨响,他浑身是血却依旧挺立的背影……每一个细节都曾让她恐惧得灵魂都在颤抖。
“怕。”她最终诚实地回答,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黄昏的宁静,也怕惊扰了他难得的、愿意袒露一丝脆弱的时刻,“很怕。”她补充道,目光落在窗外渐深的夜色里,仿佛又看到了那一片混乱与血腥,“怕你出事,怕……来不及。”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其轻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顾怀笙依旧闭着眼,搭在被子上的左手却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病房里陷入更深的沉默,只有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交织。
又过了许久,久到林舒安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他却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也更清晰了一些:
“我也怕。”
简单的三个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林舒安心头漾开层层涟漪。她猛地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他依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她的错觉。
顾怀笙会怕?这个认知冲击着她。在她印象里,他永远是冷静的、强大的、仿佛无所不能的,即使身陷绝境,也只会激起他更凶狠的反扑。怕这个字,似乎从来与他无关。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惊愕的视线,顾怀笙缓缓睁开了眼睛。暮色四合,病房里光线昏暗,他的眼眸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深邃,里面翻涌着林舒安从未见过的、复杂而浓烈的情绪——是劫后余生的心悸,是深不见底的后怕,还有一种……近乎脆弱的坦诚。
他的目光牢牢锁住她,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道:“我怕……来不及护住你。”
怕那颗子弹射中的是她。
怕那坍塌的管道下埋着的是她。
怕自己倒下后,再无人能挡在她身前。
他从未如此直白地表达过这种情绪。即使在生死关头,他的行动也多于言语。但此刻,在这褪去所有伪装的黄昏里,在这只有他们两人的静谧空间里,那些被强大外壳包裹着的、最深切的恐惧,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林舒安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与滚烫的情感汹涌地冲撞着她的胸腔,让她瞬间湿了眼眶。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原来,他并非无惧。他的恐惧,与她同源。
她看着他,看着他在暮色中显得异常清晰又异常柔和的眉眼,看着他眼底那片为她而生的、深沉如海的恐惧与守护。所有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缓缓伸出手,越过那短短的距离,轻轻地、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覆在了他蜷缩的左手上。
他的手指冰凉。
在她的指尖触碰到他手背的瞬间,他蜷缩的手指微微一动,然后,缓缓地舒展开,反过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指尖。力道不大,甚至带着伤后的虚弱,但那包裹着她的温度,却无比真实而坚定。
没有更多的言语。
黄昏的最后一丝光亮被夜色吞噬,病房里彻底暗了下来。只有窗外遥远的城市灯火,透过玻璃,映照出两人模糊的轮廓,和那双在黑暗中紧紧交握的手。
他恐惧失去她。
她害怕失去他。
而这交织的恐惧与后怕,在这无声的黄昏低语中,化作了彼此指尖最真实的温度,和心底最坚定的确认。
有些话,无需说出口。
有些情,已在生死间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