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初落，紫禁城被一层薄薄的白霜覆盖，承乾宫的庭院里，几株枯树的枝桠上挂着零星积雪，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窗棂上，发出“呜呜”的声响。魏嬿婉裹着一件半旧的素色锦袍，坐在窗边的暖榻上，指尖冰凉地捏着一方绣帕，帕子上绣了一半的并蒂莲早已停针多日，针脚凌乱得像是她此刻的心思。
“娘娘，外面风大，还是把窗户关上吧。”贴身宫女春婵端着一碗冷透的小米粥走进来，见魏嬿婉盯着窗外发呆，忍不住轻声劝道。这碗粥已经热过三次了，可魏嬿婉一口没动，只是整日枯坐着，眼底的光彩一日比一日黯淡。
魏嬿婉没应声，只是缓缓抬眼，看向钟粹宫的方向。高曦月病倒已有半月，自从上次被钟粹宫的宫女拦在门外，说“贵妃娘娘身子不适，不想见外人”后，她就再也没敢登门。可她心里清楚，高曦月哪里是身子不适，分明是把晋封被搁置的怨气都撒在了她身上——若不是为了帮她讨好皇上，高曦月也不会私让御膳房做糕点，更不会落得这般下场。
“我再去趟钟粹宫。”魏嬿婉猛地站起身，语气带着几分孤注一掷。没了高曦月这个靠山，她在后宫彻底没了底气，皇上召她侍寝的次数从每月三四次，锐减到这半月来一次都没有。承乾宫的宫人更是见风使舵，茶水常常是凉的，炭火只够燃到后半夜，连她换下来的锦袍，都被洗衣房的宫女故意拖延，回来时还带着一股霉味，和当初失势后的咸福宫如出一辙。
春婵连忙拉住她：“娘娘，您别去了！上次茉心姑姑说得那么明白，贵妃娘娘不想见您，您再去，岂不是自讨没趣？若是惹得贵妃娘娘动怒，病情加重，咱们更是担待不起啊！”
“担待不起？”魏嬿婉自嘲地笑了笑，眼眶泛红，“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有什么担待不起的？没了贵妃撑腰，皇上嫌弃我，宫人怠慢我，再不想办法，承乾宫迟早要和咸福宫一样冷清！”她甩开春婵的手，抓起一件披风裹在身上，“我必须去求贵妃娘娘原谅，只有她能帮我了。”
可她刚走到钟粹宫门口，就被守门的小太监拦了下来。“令嫔娘娘，实在对不住，贵妃娘娘刚喝了药睡下，茉心姑姑吩咐了，任何人都不能打扰。”小太监语气敷衍，眼神里带着几分轻视。
“我有要事找贵妃娘娘，只说一句话就走。”魏嬿婉急声道，伸手就要往里面闯。
“娘娘请回吧！”另一个宫女上前拦住她，语气冰冷，“贵妃娘娘说了，不想见您，您若是再纠缠，我们就只能得罪了！”说罢，两个宫人直接关上了宫门，将魏嬿婉挡在了外面。
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魏嬿婉脸上，冰冷刺骨。她看着紧闭的宫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心里又气又委屈。高曦月的怒火她懂，可她也是受害者啊！这一切的根源，都是金玉妍那个贱人！若不是她暗中散播谣言，皇上也不会迁怒于高曦月，更不会嫌弃自己。可她现在无依无靠，家世普通，圣宠稀薄，根本不是权倾后宫、有四阿哥撑腰的金玉妍的对手，只能咬着牙把这口怨气咽在肚子里。
回到承乾宫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暖阁里只有一盆快要燃尽的炭火，连点暖意都没有。魏嬿婉坐在冰冷的软榻上，看着桌上冷透的饭菜，心中满是不甘。她不甘心就这么被淘汰，不甘心一辈子困在这冷清的宫殿里。她必须想办法，重新夺回皇上的宠爱，哪怕找不到靠山，也要靠自己站稳脚跟。
思来想去，她想起弘历素来喜欢诗书，尤爱《诗经》。当年她刚入宫时，曾在御花园随口背过几句，还得到过皇上的夸赞。一个念头在她心中升起——她要亲手抄录一本《诗经》，再做些皇上爱吃的枣泥山药糕，亲自送到养心殿，说不定能打动皇上。
说干就干，魏嬿婉立刻让春婵准备笔墨纸砚和做点心的食材。她连夜坐在烛火下，一笔一划地抄录《诗经》，指尖冻得发麻也不肯停歇，写错一个字就撕掉重写，直到天快亮时，才终于抄完满满一本，字迹工整秀丽，还特意用朱砂圈出了几首寓意吉祥的诗篇。
清晨的养心殿外，寒风依旧凛冽。魏嬿婉捧着抄好的《诗经》和食盒，站在宫门外等候，脸上冻得泛起红晕，却丝毫不敢懈怠。直到李玉出来传话，说皇上处理完早朝政务，她才跟着进去。
养心殿内暖意融融，弘历坐在御案后批阅奏折，眉头紧蹙，神色凝重。魏嬿婉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屈膝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弘历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语气里没什么温度。
魏嬿婉心中一紧，还是硬着头皮上前，将《诗经》和食盒放在御案旁：“皇上，臣妾知道您喜爱《诗经》，便连夜抄录了一本，希望皇上能喜欢。这是臣妾亲手做的枣泥山药糕，也是皇上平日里爱吃的，您尝尝？”
弘历终于停下笔，抬眼瞥了一眼桌上的东西，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是对李玉道：“收下吧。令嫔既然来了，就陪着说说话，朕还有奏折要批。”说罢，便重新低下头，专注地看着奏折，再也没看魏嬿婉一眼。
魏嬿婉站在一旁，手脚都有些僵硬。她原本准备了一肚子讨好的话，可皇上这副冷淡的模样，让她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李玉见状，连忙打圆场：“令嫔娘娘，皇上政务繁忙，您心意到了就好，不如先回宫等候，等皇上忙完了，奴才再禀报皇上。”
魏嬿婉知道，这是皇上在打发她走。她强压下心中的失落，勉强笑了笑：“既然皇上繁忙，臣妾就不打扰了，臣妾告退。”
走出养心殿，寒风再次刮在脸上，比来时更冷。魏嬿婉裹紧披风，看着远处飘落的雪花，心里一片冰凉。她知道，皇上是真的嫌弃她了，或许是因为高曦月的事，或许是因为她太过刻意的讨好。若不能尽快找到新的靠山，她迟早会被这后宫的风浪吞噬。
“娘娘，咱们去哪？”春婵跟在她身后，小声问道。
魏嬿婉犹豫了片刻，道：“去翊坤宫。”娴妃如懿协理六宫，深得皇上信任，又为人宽厚，或许会接纳她。哪怕只是得到一点庇护，也比现在孤立无援要好。
可她刚走到翊坤宫门口，就看到惢心出来，见到她，只是淡淡行礼：“令嫔娘娘。我们娘娘正在和海贵人说话，吩咐过，今日不见外客。”
魏嬿婉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这又是一次委婉的拒绝。如懿素来不喜欢拉帮结派，更何况她之前还和高曦月勾结，如懿定然是不愿沾惹她的。她只能强装镇定：“既然如此，那臣妾改日再来。劳烦惢心姑姑代为转达臣妾的问候。”
转身离开时，魏嬿婉的脚步沉重得像是灌了铅。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太后看不上她，娴妃不愿接纳她，贵妃不肯见她，皇上嫌弃她，偌大的紫禁城，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就在魏嬿婉苦苦挣扎之际，咸福宫的气氛早已被绝望笼罩。纯妃的禁足在十日前就已期满，可她的病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愈发严重。起初只是风寒咳嗽，后来渐渐咳出血来，太医院的太医轮番诊治，开了无数药方，却都不见成效。今日一早，老太医诊脉后，对着永璋摇了摇头，语气沉重：“三阿哥，纯妃娘娘的风寒已转为肺痨，肺腑受损严重，老夫已无能为力，怕是……撑不过开春了。”
永璋闻言，如遭雷击，猛地抓住老太医的衣袖：“太医，您再想想办法！不管用什么药，只要能救我额娘，我都去弄！求您了！”
老太医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三阿哥，并非老夫不愿，实在是纯妃娘娘体虚太久，药石无医啊。您还是好好陪着娘娘，让她安安心心度过最后这段日子吧。”说罢，便留下几副缓解疼痛的药方，匆匆离开了。
永璋站在原地，浑身发抖，泪水控制不住地掉下来。他冲进内殿，只见纯妃躺在病榻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干裂，呼吸微弱，时不时还会剧烈咳嗽，咳得胸口起伏，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样。
“额娘……”永璋扑到床边，紧紧握住纯妃枯瘦的手。那双手曾经温暖柔软，会为他缝制新衣，会为他剥糖果，可现在却只剩下一把骨头，冰冷得吓人。
纯妃缓缓睁开眼睛，看到永璋，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永璋……你回来了……太医……怎么说？”
永璋强忍着泪水，摇了摇头：“额娘，太医说您只是体虚，好好休养就会好的。您再喝点粥，好不好？”
纯妃却轻轻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几分了然的疲惫：“娘自己的身子……娘清楚……永璋，娘对不起你……没能让你得到皇上的重视，还连累了你舅舅……”她说着，又开始剧烈咳嗽，咳得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额娘！您别说话了！”永璋连忙拿出帕子，帮她擦去嘴角的血迹，泪水砸在纯妃的手背上，“都是儿子不好，儿子不够争气，若是儿子当初没有在祭祖大典上失仪，若是儿子能让皇阿玛满意，您也不会变成这样……额娘，您放心，儿子一定会想办法救您的！”
当天下午，永璋换上一身最整洁的常服，鼓起勇气去了养心殿。他在殿外跪了足足一个时辰，才等到弘历处理完政务出来。
“皇阿玛！”永璋连忙站起身，快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水直流，“额娘病得很厉害，太医说她撑不过开春了，求您让太医再想想办法，给额娘用些好药！求您了！”
弘历看着他憔悴的模样，头发有些凌乱，眼底布满红血丝，身上的常服洗得有些发白，心中虽有几分不忍，可一想到纯妃当初勾结外戚、干预朝政的事，脸色就沉了下来，语气冰冷：“纯妃是咎由自取。她明知祖制严禁后宫干政，却偏要冒险，朕没治她的罪，已是仁至义尽。太医该用的药都用了，你不必再求了。”
“皇阿玛！”永璋急声道，膝盖往前挪了一步，“额娘知道错了！她后来常常跟我说，她当初是一时糊涂，只是太想让我得到您的重视，才犯了错。求您再给她一次机会，再让太医救救她！”
“够了！”弘历厉声呵斥，眼神锐利如刀，“你额娘犯的是后宫大忌，朕没重罚她，已是留情！你若再敢为她求情，休怪朕连你一起罚！”他最忌讳的就是别人提及后宫干政之事，永璋的求情，无疑是在触碰他的逆鳞。
永璋被皇上的气势吓得浑身发抖，嘴唇动了动，却再也不敢说一个字。他知道，皇阿玛是真的动怒了，再多说无益。只能忍着满心的悲痛，对着弘历磕了三个头，哭着退出了养心殿。
走出养心殿，雪花又开始飘落，落在永璋的头上、肩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宫道上，看着身边匆匆走过的宫人太监，每个人都对他避之不及，眼神里带着轻视或同情。他想起小时候，皇阿玛还会把他抱在怀里，教他写字，夸他聪明；想起舅舅还在京时，会偷偷给他送好玩的玩意儿，陪他说话。可现在，皇阿玛厌弃他，舅舅远在西北，额娘病重难治，他就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孤独而绝望。
回到咸福宫时，天色已经全黑了。内殿里只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纯妃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呼吸微弱。永璋走到床边，轻轻握住她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默默流泪。他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守在额娘身边，陪她走完最后这段路。
咸福宫的消息，第一时间就通过眼线传到了启祥宫。此时启祥宫的暖阁里暖意融融，金玉妍正坐在软榻上，永珹拿着一个布老虎，小家伙笑得咯咯直响，场面温馨得很。
澜翠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在金玉妍耳边低声禀报：“娘娘，咸福宫那边传来消息，纯妃娘娘病情加重，老太医说撑不过开春了。三阿哥去养心殿求情，被皇上骂回来了，现在正守在纯妃娘娘床边呢。”
金玉妍手中的茶杯顿了顿，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是淡淡道：“纯妃一死，永璋便彻底没了依靠，再也翻不起什么大浪了。”她早就料到纯妃会有这么一天，自从被禁足后，心绪郁结加上宫人怠慢，病情只会日渐加重，这是她咎由自取。
“那咱们要不要做些什么？”澜翠问道，“比如……送些药材过去，或是在皇上面前提一句，显得咱们仁厚？”
金玉妍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不必。纯妃是皇上厌弃之人，咱们若是太过关注，反而会引起皇上的不满。你让人去咸福宫盯着，日夜守着，等纯妃咽气，立刻禀报我。”
“是，奴才明白。”澜翠应声，“奴才这就去吩咐张全，让他派两个可靠的人去咸福宫盯着，一有动静就立刻回报。”
“去吧。”金玉妍挥了挥手，重新看向玩耍的两个儿子，眼底瞬间布满温柔。纯妃的死，对她来说，不过是除掉了又一个潜在的隐患。永璋没了额娘的庇护，又失了皇上的宠爱，往后只能在深宫之中默默度日，再也无法威胁到永珹的前程。
她低头看着永珹软乎乎的小脸，心中暗暗盘算：纯妃一死，后宫中就只剩下如懿和病重的皇后能与她抗衡。皇后身子虚弱，怕是也撑不了多久，到时候，只要再想办法牵制住如懿，后宫的权力就会尽在她掌握之中。而魏嬿婉那个跳梁小丑，没了靠山，又被皇上嫌弃，迟早会被后宫淘汰，根本无需她费心。
暖阁里的笑声依旧清脆，金玉妍看着儿子，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而咸福宫的油灯，却在寒风中微微晃动，映着永璋憔悴的身影和纯妃奄奄一息的模样，透着无尽的悲凉。承乾宫的魏嬿婉，还在为寻找靠山而四处奔波，却屡屡碰壁，看不到一丝希望。
紫禁城的雪越下越大，覆盖了宫殿的琉璃瓦，也掩盖了各宫的算计与悲伤。可后宫的争斗，从未因这场大雪而停歇，反而在平静的表面下，酝酿着新的风暴。谁能笑到最后，谁又会沦为牺牲品，依旧是未知之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