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剩下檐角的积水偶尔滴落，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清脆的“嗒”声，一如林晚逐渐平复的心跳。
傅璟深在她床边坐了很久，久到她以为天快亮了。他其实什么都没做，只是靠在那个单人沙发里，长腿有些委屈地蜷着，手里拿着一个平板，屏幕的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他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仿佛他只是恰好需要一个地方处理公务，而这里的光线刚好合适。
但林晚知道不是。
他那份存在本身，就像一堵沉默而坚实的墙，将她与噩梦中的魑魅魍魉隔绝开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安宁，混合着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以及……一丝属于这个空间的、令人心安的温度。
她以为自己会尴尬或不自在，毕竟他们之间那纸契约还墨迹未干。可出乎意料地，在这种无言的陪伴下，那些盘踞在脑海深处的血腥画面竟真的渐渐模糊、褪色。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上，她重新陷入沉睡，这一次，无梦到天明。
再醒来时，天光已大亮，透过薄纱窗帘，在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沙发上空荡荡的，毯子被整齐地叠好放在一旁，仿佛昨夜那个沉默守护的身影只是她惊魂未定下的幻觉。
唯有床头柜上留下的一个字条，证明那不是梦。
字条上的字迹力透纸背，是傅璟深一贯的风格，内容却简短得近乎笨拙：“早餐在厨房。上午十点，线上董事会议，需用书房电脑。密码：0923。”
林晚拿起字条，指尖在“0923”这四个数字上轻轻摩挲。一个普通的日期？对他有什么特殊意义？她不得而知。但将书房电脑密码告诉她这个举动本身，所代表的信任重量，让她心头微微一动，像被羽毛不轻不重地搔了一下。
那种熟悉的、被严密保护的感觉又回来了，只是这一次，少了几分契约的桎梏，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真心？
承
上午九点五十分，林晚站在傅璟深的书房外。
这间书房是整座宅邸的禁地，象征着傅璟深权力的核心。她之前从未单独进入过。深吸一口气，她按下“0923”，门锁应声而开。
书房内部是极致的冷色调，黑白灰主宰了一切，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修剪齐整的花园，视野开阔。空气里弥漫着和他身上一样的雪松古龙水味，冷静、克制，一如它的主人。
那张宽大得可以当床用的黑胡桃木书桌上，只放着一台处于待机状态的曲面屏电脑。她走过去，按下电源键，屏幕亮起，直接进入了桌面，没有第二道密码。桌面的背景是一片浩瀚的星空，深邃得引人沉溺。
她此行的目的很明确，也很正当——傅璟深让她用这台电脑登录一个特定的内部会议系统，参与一场关于海外艺术品投资的分析会议。这是她“契约女友”工作的一部分，至少在名义上，她仍是他的古画修复顾问。
她熟练地找到会议软件图标，双击打开，输入他提前发给她的会议Id和临时密码。视频窗口接连弹出，屏幕另一端的人们衣着正式，表情严肃。会议准时开始。
整个过程，林晚表现得专业而从容，就几幅待拍品的真伪和修复潜力提出了中肯的意见。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去，冷静清晰，与此刻她身处这个空间所带来的微妙紧张感截然不同。
会议进行到一半，屏幕右下角突然毫无征兆地弹出一个系统提示框——
【“穹顶计划”备份完成。是否立即进行加密扫描？】
林晚握着鼠标的手微微一顿。
“穹顶计划”。
这个名字她从未听傅璟深提起过。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机密感和宏大的野心，与艺术品投资似乎毫无关联。
是点“是”，还是“否”？
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关掉，这绝非她应该触碰的领域。傅璟深给予她电脑的使用权，不代表她可以窥探他的商业机密。
然而，一种莫名的直觉，像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住她的心脏。是什么计划，需要如此严苛的即时加密扫描？它显然在系统里拥有最高优先级。
就在她犹豫的两秒内，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提示框下方的一行小字，显示着刚刚被备份扫描的文件名列表。大部分是复杂的代码和术语，她看不懂。但其中一个文件名，却像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劈入了她的视线——
【基因序列比对分析报告：林晚_V3.pdf】
她的呼吸，在那一刻骤然停止。
转
林晚。
是她的名字。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不是同名同姓的巧合。在傅璟深如此核心、如此机密的“穹顶计划”里，出现了一份以她名字命名的基因序列报告？
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潮，留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眩晕感。会议室里其他人的发言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她只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
她几乎是凭借本能，移动鼠标，颤抖着点下了那个“否”。加密扫描的提示框消失了。
会议还在继续，有人正在向她提问。林晚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用尽毕生修养维持着语调的平稳，给出了一个简短但得体的回答。她的灵魂好像分成了两半，一半在完美地扮演着专业顾问的角色，另一半则在冰冷的深渊里不断下坠。
她死死地盯着那个已经空荡荡的屏幕角落，脑海里翻腾着无数个问号，每一个都带着尖锐的钩子，刮擦着她的神经。
基因序列？他为什么要分析她的基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是否早已获取了她的生物样本？头发？唾液？还是……那次体检？
“穹顶计划”……到底是什么？一个生物基因工程？这和他找上她，提出那份“契约恋爱”，有什么关系？
那些曾经被她忽略，或者用“巧合”、“他本性如此”来解释的细节，此刻全都涌上心头，镀上了一层令人不寒而栗的阴谋色彩。
他最初找到她时，那份过于精准的“赏识”；他对她过往那种异乎寻常的、了如指掌的“调查”；他偶尔看向她时，那种不像看恋人，更像在观察某种稀有标本的、充满探究意味的眼神……
难道所有的一切，温柔、守护、甚至昨夜那令人心动的沉默陪伴，都只是为了这个“穹顶计划”？都是为了她身上这段他想要破解的dNA？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像被浸入了冰水之中。
会议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屏幕上最后一个视频窗口暗下去，书房里重新恢复死寂。她僵坐在那张宽大舒适的人体工学椅上，却感觉如坐针毡。
鬼使神差地，她移动鼠标，在电脑的搜索栏里，缓缓输入了“穹顶计划”四个字。
跳出来的结果寥寥无几，而且大部分都带着极高的加密等级标识，以她此刻的权限根本无法打开。唯一一个没有加密图标的，是一个名为“项目初始目标”的文本文件。
她的指尖冰凉，悬在鼠标左键上，内心经历着天人交战。窥探的欲望和被欺骗的愤怒交织着，与内心深处残存的、对傅璟深那一点点可笑的信任激烈搏斗。
最终，前者压倒了一切。
她点了下去。
文件内容很短，只有几行字，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了她的心脏——
【项目代号：穹顶 (the Apex project)
核心目标：筛选、定位并获取“进化因子”携带者基因样本，进行定向优化与序列破译。
终极应用：培育并创造拥有完美基因图谱的下一代（the Apex Generation），彻底根除遗传缺陷与情感弱点。
备注：候选个体“画眉”已锁定，契合度97.3%，接近完美载体。】
“画眉”……
那是她早已舍弃，埋藏在最黑暗的过去里的代号。是那个名为“冥府”的组织，曾经赋予她的名字。
傅璟深不仅知道她的现在，还洞悉了她拼命想要隐藏的过去。他不仅分析了她的基因，还把她标记为“完美载体”……
合
林晚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仿佛被那双无形的冰冷之手扼住了喉咙，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书房里昂贵的雪松香气此刻闻起来像防腐剂的味道，四周冰冷的黑白灰色调构筑成一个精密的牢笼。
她以为昨夜是温暖的开始，却没想到，自己从一开始，就是别人宏大计划里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一个被观察、被分析、被定义的“完美载体”。
所谓的契约，所谓的维护，所谓的深夜陪伴……这一切的下面，是否都指向那个冷酷的“终极应用”？为了那个拥有“完美基因图谱的下一代”？
她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对普通情感的不解与漠然，原来那不仅仅是性格缺陷，而是源自于他想要“彻底根除情感弱点”的野心？
巨大的荒谬感和刺骨的寒意让她浑身发冷。她快速关闭了所有窗口，清除了浏览记录，动作机械而精准，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她站起身，离开了书房，轻轻带上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回到自己的客房，阳光正好，暖融融地照在她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花园里被园丁精心修剪过的玫瑰，娇艳欲滴，每一片花瓣都仿佛经过精确计算。
就像她的人生。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纤细的指尖，这双手能修复千年古画，能感知最细微的纹理变化，却触碰不到身边那个人内心的真相。
眼底所有的迷茫、脆弱和短暂的温暖都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坚硬的清明。她不再是那个会因为片刻温柔而动摇的林晚。
傅璟深。
他在她心里，从那个或许值得依赖的盟友，重新变回了那个深不可测、需要全力戒备的“造物主”。
她拿起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她此刻毫无表情的脸。她需要一个答案，但绝不是通过质问。她要知道，“穹顶计划”的全部，以及她在这盘棋里，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林晚深吸一口气，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匕首，落在手机屏幕上，无声地敲下一行字——
“游戏，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