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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朽的木门在身后沉重合拢,隔绝了院门外泥泞地里刘胖子那劫后余生般瘫软的粗喘、以及张头儿撕心裂肺呕吐涎水和铜板的粘腻杂音。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浓稠不化的血腥、焦臭与刺鼻的药腥。但这股气息,如今却像一层无形的壁垒,将院内与院外割裂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步。又一步。

景云岫几乎是拖着半副残躯蹭过冰冷的地面,每一寸的挪移都伴随着骨骼断裂处被碾磨撕扯的锐鸣。额头滚落的冷汗混合着早已干涸成痂的泥血污垢,滑过眼帘,带来一阵模糊不清的咸涩刺痛。后背脊骨的剧痛早已不是单一的存在,它如同肆虐的蛇群,从碎裂的起点疯狂啃噬蔓延,钻入肺腑,绞缠脏腑,每一次吸气的扩张都像是在强行撑开布满了锋利骨碴的牢笼。

噗通。

残存的一丝气力终于耗尽。她面朝下重重扑倒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侧脸紧贴着粗砺混杂着血凝块的泥粒。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渗入骨髓。不远处,那只盛放过恐怖黑水、如今已摔成几瓣的粗陶破碗静静躺在污浊里,碗底的残液在冷硬地面上晕开一小块更深的、散发着怪异药气的暗斑。

没有剧痛的昏厥。

意识在虚脱的泥沼边缘浮沉,被尖锐的痛感和沉重的窒息死死撕扯着。偏偏在最沉沦的黑暗即将吞噬一切时,感官却被强行剥离放大,清晰地捕捉着脊椎断茬每一次摩擦神经的刮擦声,捕捉着肺腑被压迫变形后空气艰难涌入如同风箱拉扯的嘶响,捕捉着院门外那片狼藉挣扎渐渐远去……最后,是钱。

散落在脚下那片泥地里的碎银和铜板,在昏暗光线里勾勒出的形状,印在支离破碎的视网膜上,清晰得如同刀刻。

银子……三百两……

这个念头如同带着倒刺的钩索,从麻木的痛海里猛地拖拽起一丝被碾碎的、名为贪婪的本能!如同最顽强的跗骨之蛆,挣开了层层包裹的死亡阴影,死死楔入摇摇欲坠的残魂!

不能死……银子……拿到了……路……还没铺开……

静思殿……残页……力量……金砂……玉扣……

贪婪与不甘在濒临湮灭的灵魂深处掀起微弱的涟漪,却被巨大的虚脱牢牢吸附着,徒劳地挣扎。

就在即将彻底沉沦的边际,一点异常微弱的冰凉意,从紧贴在脸颊的冰冷泥地传来,似乎……比身体其他部分承受的温度更低?不,不对!是指尖!

她压在身下的右手,掌心蜷缩,在身体倒下前,如同濒死的蚌壳般,下意识死死护住了最贴近心口的那件东西。

意识如同被冰冷的指尖拨动了一下。

玉扣!

是它!就在紧贴脸颊的右手掌心里!

那枚灰扑扑、遍布裂纹、此刻依旧在吸吮着她掌心残余血液温度的粗糙玉扣!

嗡!

像被这根冰冷丝线拽回了人间炼狱,景云岫的瞳孔骤然涣散又猛地一缩!涣散的焦点强行凝聚,死死钉在自己的右手上。

血……刚才的接触……它吞了血……

念头如同闪电,刹那间劈开混沌!一股源自灵魂深处、被逼至穷途末路的疯狂骤然点燃!

牙关死死咬合!舌根抵住上颚!干裂的嘴唇绷紧到极致,齿缝间甚至挤出细微的咯咯声!肺部剧烈鼓胀收缩!仿佛要将最后一丝残余的空气连同生命一并压缩成推动的燃料!

身体如同被电流强行贯穿的破败傀儡,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筋骨扭曲的姿态猛地向上一挣!

“噗!!!”

更大的一口粘稠、温热、带着破碎泡沫的血块如同高压下的泥浆喷射而出!一部分溅在眼前冰冷的泥地上,混入污浊。而另一部分滚烫的血水,则如同失控的喷泉,疯狂地浇落在她紧紧攥住玉扣的右手手背上!滚烫粘腻,裹挟着浓烈的铁锈气味!

血!新鲜的、滚烫的、蕴藏着生命最后躁动的力量!

几乎是血浇淋在玉扣表面的刹那——

滋!

一声极其清晰、绝非幻听的灼烫声音响起!肉眼可见地,那被浓血包裹的玉扣表面突然腾起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色水汽,如同灼热的烙铁突然浸入冷水,瞬间蒸发!

紧接着!一股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热流,毫无征兆地从玉扣接触掌心的位置猛然炸开!热流如同烧红的细线,顺着右臂的经络猛地向上攀爬!速度极快!

滚烫!像是沿着血管强行灌入了一股熔岩!所过之处,被剧痛折磨得麻木的神经末梢如同被针扎!被火燎!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吼从喉咙深处挣出!痛苦和一种被异物强行侵入的惊骇瞬间盖过了虚脱!

但这股诡异的热流并未持续太久。它像一条狂躁的毒蛇,沿着右臂窜至肩颈交汇处,似乎触碰到了某个无形的界限,猛地撞上了一道巨大的、冰冷的、无可逾越的墙壁!

脊椎!被切断的脊髓!

那股滚烫的力量在断裂的壁垒前狂躁地冲撞,发出无声的咆哮!更加剧烈的灼痛感传递回神经末梢!

僵持只在刹那。

那股由玉扣爆发的热流似乎后继乏力,或者说……被脊椎天堑所阻?撞击不过一瞬,它便如同潮水般飞速倒退收缩,沿着来路迅速退却回玉扣之中!

热流消失了。如同幻觉。

但右手手背上沾染的鲜血……却干了。

不是风干,不是凝固。是仿佛被某种存在彻底地、凶狠地“吮吸”进了玉扣深处!留下的手背皮肤异常干净,只有几不可见的暗红血丝痕迹黏附在皮肤皱褶之间,仿佛从未被那么多浓血浸染过!

景云岫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破败的风箱。刚才那一下强行挣动几乎彻底绞断了脊椎连接的绳索,身体每一寸都在哀嚎。但诡异的是,随着那股热流的退去,虽然剧痛依旧,一种如同沉入深水般的冰冷凝滞感竟悄然取代了之前的虚脱欲死!虽然痛苦仍在,意识却诡异地稳固了下来!

像是……回光返照?不!更像是一根无形的钢索,强行将她濒临散架的意识核心捆扎固定在了这残躯之上!

代价就是——剧痛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纯粹!每一秒都如同酷刑!

她艰难地转动脖颈,眼球仿佛被砂纸摩擦着,视线缓缓落在身前那片——刘胖子捧上来、散落在泥污中反射着微光的碎银和铜钱上。

银子……三百两……

贪!婪!

这个字眼如同火焰舔舐着干枯的柴薪,在她冰封的眼底烧灼。脊椎的断裂带来的不仅仅是剧痛,更是对躯体彻底的失控。双腿如同不属于自己,软泥般毫无知觉。但这三百两,她必须带走!就在这间血腥牢笼里!

她用还能勉强控制的左臂,如同被铁锈卡死的机括,一点点地撑着地面,让沉重的残躯侧翻起来。腰肢以下没有任何支撑点,只能依靠左臂和残存的腰部力量强行拖曳着整个下半身,在冰凉刺骨的泥地和干涸发硬的血污上缓缓摩擦移动!

每一个极其微小的挪动距离,都伴随着刺耳的布料撕裂声和皮肉擦过粗糙地面的痛苦摩擦!脊椎的剧痛在此刻变成了持续轰鸣的背景音浪。

近了……

一点点蹭到那片散落的银光近前。

她伸出颤抖不止的左手,五指痉挛地张开,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精准,朝着其中最大的一块碎银子抓去。指尖冰冷,死死捏住那带着凉意和泥土腥气的金属块。

入手微沉。

一种冰冷而真实的触感沿着神经蔓延。

她停顿了极短的一瞬。这块银子,大概……二两?

左手五指猛地收拢!指关节因过度用力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沾着泥土的粗糙银块棱角硌进掌心的嫩肉里,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刺痛,却奇异地压过了脊椎深处咆哮的洪流。

不够。远远不够。三百两,是铺路的基石。

她不再看那块碎银,匍匐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侧着头,眼球艰涩地转动,视线如同实质的探针,刺向银钱堆旁那个张头儿呕吐出来的、散落的几枚更小的铜板——是之前被刘胖子硬塞进去又呕出掉落的几枚。上面甚至还粘着发白的涎水和暗黄的胃液痕迹。

粘糊糊,冰冷而肮脏。

没有任何迟疑。甚至连眉心都不曾皱一下。

她左侧身体紧压着地面,右手依然死死攥着那枚冰凉吸血的玉扣。左手再次伸出。那只沾着泥土碎银的手掌,五指微张,带着一种绝对理性的冷酷,精准地按在了那几枚粘满了唾液呕吐物的铜板上!

五指猛地向内一收!带着粘腻的液体触感,将这几枚染着秽物的铜板连同掌心那块碎银紧紧攥在左手心!

刺鼻的酸腐和食物残渣的气息瞬间包裹了手掌。

她动作毫不停顿。攥紧这只沾满了金钱与污秽的手,拖曳着残破不堪的下半身,如同一条被剥了皮的蛇,在冰冷腥臭的地面上一点、一点地,朝着屋角那口早已空空如也的粗陶水缸蹭去。

没有表情。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近乎非人的专注。将手中粘腻的铜银粗暴地一把塞进破水缸里那沉积了不知多少年的泥灰深处。手掌在水缸冰凉粗糙的陶壁上草草蹭了几下,抹去掌心粘腻的污物。

然后,继续。

挪动。伸手。抓取更大或更小的一块银子,或一枚两枚铜钱。动作单调、机械,却带着一种精确到残酷的效率。每一次抓取都伴随着身体的摩擦和骨骼的呻吟,每一次停下,身体都以更僵硬的姿态凝固在冰冷的泥地上喘息片刻,眼睛死死盯着下一块目标的位置,如同一只被饥饿和伤势双重折磨的野兽,在绝境中精准地舔舐着猎物最后的血肉。

那些粘腻和秽物?根本不存在于她的感知中。此刻的她,如同一架被剧痛和贪欲强行驱动的血肉磨盘,只有一个指令在烧红的轴承里疯狂转动——三百两!所有!一点都不能少!必须带走!

时间在她的世界里被切成了无数碎块,每一秒都是煎熬,也是前行。当最后一块散发着冰冷光泽的碎银(甚至是一枚被踩进泥里的铜钱)都被那只沾满污迹和腥臭、指节处因过度用力而擦破渗出血丝的手掌抓起、塞进水缸深处时——

呼……呼……

景云岫停止了挪动,侧躺在破水缸旁,只有剧烈到几乎破开胸膛的喘息在这充斥着死亡气息的空间里回荡。脸色惨白如纸,冷汗已彻底浸透了背后的薄衫,紧贴在冰冷的地面。脊椎传来的剧痛如同永不停歇的地狱磨盘,碾轧着她最后的神志。左手死死抠住水缸的陶沿,指甲崩裂出血痕,才勉强维持住不会彻底脱力晕厥。

但她眼中那最后一点冰冷的鬼火,却牢牢锁在院门外那片被浓墨夜色吞噬的方向——巷子口!城西当铺!

必须去!在她还能维持这点非人意识的时间内!

手指痉挛着,指甲抠住水缸陶沿破裂的碎口,用尽全身残余的、几乎是榨取生命潜力换来的力气,强行撑起上半身!腰腹以下的重量死沉地拉扯着,她靠着双臂的力量和水缸的支撑,一寸寸地拖着无力的下半身,蹭向那扇通往真正生路的柴门。

指尖沾满了泥污和银钱的腥臭,艰难地、颤抖着够向粗糙变形的门栓。

就在这时!

门缝外,一点昏黄、被风吹得疯狂摇曳跳跃的火光,突然从巷口的方向朝着这边猛扑过来!晃动的光影在柴房破败的门板上投下扭曲不定、如同怪物般的巨大阴影!

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踩着泥泞,伴随着呼哧带喘的粗气,瞬间逼近!紧接着,刘胖子那变了调的公鸭嗓嘶吼在门外炸响!

“景姑奶奶!景姑奶奶留步!留步啊!”声音里没了之前的恐惧,竟带上一种近乎绝望的焦急!

景云岫指尖距离门栓不过一寸!

她动作凝滞。冰冷的瞳孔里,映在门板上的扭曲火影骤然一缩!

门被从外面急促地敲响!哐哐哐!力道很重,震得门板和土墙上簌簌落灰。借着门缝透入的微光,能清晰地看到一块色泽黯淡、似乎曾被粗暴揉捏的布帛一角,被颤抖的手从门缝底下死命塞了进来!颜色灰扑扑,带着一股子劣质染料和朽木混合的气味。

“银……银簪!是您的银簪!”刘胖子嘶哑急促的声音贴着门缝钻入,像被掐住了脖子的母鸡,“姑奶奶息怒!息怒!我……我老刘该死!猪油蒙了心!竟……竟敢贪您的东西!我该死!给您赔罪!”声音抖得厉害,似乎随时要哭出来,“可……可那簪子……它……它在城里最有名头的‘永盛隆’银铺掌柜手里压着呢!他……他说是他前些日子从……从一个城西当铺典死当……收……收过来的……”

刘胖子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带着粘滞的恐惧:“他说……要赎……必须得有当铺的票号印记和……五两现银的抽水才给……我……我……老刘我家里刚被耗子啃空了粮仓……实在是……实在是……”他声音猛地一哽!

噗通!

门外似乎是什么东西狠狠砸在地面上的闷响!紧接着是额头磕碰泥地的“咚咚”闷响!速度极快!伴随着变调的哭腔嘶喊:

“姑奶奶饶命!饶命啊!我老刘就是个糊涂蛋下三滥!求您开恩!再……再宽我半个时辰!不!一刻!就一刻!我这就去东街敲开我二舅的门砸锅卖铁凑这五两银子!求您千万……千万等等!等等啊!”

布包还塞在门缝里,似乎还传来金属物品轻轻碰撞的叮当脆响,声音极小,却异常清晰地传入门内。

景云岫贴着冰冷的门板,剧烈起伏的胸腔如同破败的风箱,每一次扩张都牵扯着脊椎深处那永恒酷刑般的剧痛。额角的汗水混杂着泥污滑入眼角,带来一阵酸涩的刺痛。隔着粗糙的木板缝隙,刘胖子那磕头如捣蒜的闷响和绝望的哀求,像冰锥般砸在耳膜上。

五两……现银?票号?

她的左手还死死抠在水缸边沿。目光如同被那塞进门缝的灰布包裹住一般,死死钉住。灰布下面,那金属摩擦的轻响……是银?是铜?

一丝极其冰冷、毫无情绪波动的裂痕,在眼底深处凝结。

指尖猛地用力!抠住水缸边沿的指节因为过度的力量而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指甲盖缝隙里瞬间沁出刺目的血丝!

沾满了铜臭与污泥的手掌猛地探入破水缸底部!冰冷粗糙的陶器边缘狠狠蹭过小臂的皮肤!手指如同挖掘的爪牙,在缸底厚厚的泥灰和刚才仓促塞入的钱堆里粗暴地搅动翻找!

哗啦!金属碰撞的脆响在寂静中异常刺耳。

终于!她的指尖在一片冰凉粘腻中触碰到了一小角触感略显方正的硬物!一枚最小的碎银块!

二钱?三钱?不重要!

左手狠狠将其攥入手心!连同掌心里一直死死抠着的、那枚在剧烈挣扎中几乎嵌入肉里的、足有二两的银块!

她猛地抽回手!带着泥灰碎屑的手臂在半空中因为发力过猛而剧烈地颤抖着!五指根根收紧到极致!指缝间漏出一点银子暗淡的冷光。

然后,几乎没有任何停顿!

这只沾满泥污与银钱腥膻、指缝甚至沾染了零星血迹的手掌,带着一种残酷决绝的精准,猛地抓向那塞在门缝下方、包裹着银簪的灰布包裹!

嗤啦——!

包裹被蛮力扯入门内!力道之大,连带着外面磕头的声音都猛地一滞!

景云岫根本无暇去看包裹里是什么。那只脏污的手狠狠攥紧这块沾染了刘胖子汗臭恐惧气息的布包!拖着僵硬沉重的残躯,如同被无形锁链拖曳的麻袋,以一种比刚才挪向水缸更加狂乱、不顾一切的速度,朝着那扇紧闭的、通往院门方向的柴门蹭去!

左臂拖拽着整个无力的下半身,每一次挪动都在冰冷泥地上剐蹭出血肉模糊的印记!脊椎的剧痛如同无数把高速旋转的钢锯,在断裂处疯狂地切割、拉扯着连接腰背的每一根神经!视野边缘已经彻底被猩红与黑暗交织的狰狞色块覆盖!耳鸣尖锐地嘶啸!

但她仿佛对这具身体承受的极限痛苦置若罔闻!仅存的、被玉扣和贪欲强行点亮的意识,如同最后一点燎原的鬼火,死死锁定着一个方向——城西!当铺!赎银簪!然后……当铺!当票!

门就在前方!越来越近!

身后,隐约传来刘胖子惊疑不定、带着哭腔的呼唤:“姑……姑奶奶?您……”

景云岫充耳不闻!在意识即将被剧痛洪流彻底击溃的前一秒,那只沾满污秽血泥的手终于堪堪够到了破旧门栓下方!五指狠狠抠住了冰冷粗糙的木栓!用尽最后残存的一丝气力——

吱呀!!

柴门被向内拉开一道窄缝!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巷外更加浓郁的焦尸臭气扑面灌入!将她散乱黏腻在额头的黑发瞬间扬起!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上半身猛地向外倾出的姿势,半挂在了门槛上!冷风如同钢刀刮过灼热的皮肤。视野被强烈的光线和呼啸的黑红撕扯着,模糊不清。

但她清晰地听见了——巷子口的方向,一辆破旧的驴车正碾着泥泞歪歪扭扭地驶过!

“去……去西……”嘶哑破碎的声音从她布满血痂的唇齿间艰难挤出,带着一种被碾碎的气声。她甚至没有力气完全抬起头。

门外的刘胖子被她这突然窜出门槛、如同鬼魅扑食般的姿势骇得倒吸一口冷气,肥胖的身躯猛地向后一缩!差点跌坐在地!但随即,他看到景云岫瘫倒在门槛上、艰难喘息、目光死死瞪向巷口的样子,再结合那句破碎的气声……

刘胖子三角眼里的惊疑瞬间化作一种难以置信的了悟和强压下的狂喜!跑!赎簪!立刻去赎!

“西街!银铺!我懂!我懂!姑奶奶您安心!”他语无伦次地叫着,肥硕的身躯此刻爆发出惊人的敏捷,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过去!带着谄媚的惊慌,一把抄起景云岫手中那个还紧攥着的、包裹着银簪和银子、沾满泥污的灰色布包!入手沉甸甸的银两感让他心头一抖!

他甚至不敢去看景云岫沾满血污冰冷的脸,如同捧着一块滚烫的烙铁,捧着布包转身就朝巷口跑去!脚步声在泥泞里噗嗤作响,肥肉颤抖得如同波浪。

景云岫的身体失去了支撑点,重重地、绵软地砸在冰冷坚硬的门槛上。额头撞击门板的闷响被她身体内部的剧痛嘶鸣彻底掩盖。意识在狂乱的黑暗中沉浮、下坠、挣扎……玉扣在紧握的右掌心散发着顽固的微凉……

天光初现。惨白的光线穿过破碎窗纸的空洞,给这间停尸房般的柴房带来一线线毫无温度的清明。浓稠的腥臭味在光线中无所遁形,愈发刺鼻。

泥地上的景云岫微微动了一下手指。

如同经历了亿万年的冰封,意识被拖拽着浮出凝滞的粘稠黑暗。首先感受到的依旧是地狱——脊椎被重新激活的无边剧痛!每一次细微的呼吸起伏,都像是一把冰冷的锉刀在骨茬断面上反复刮擦,带起一片片血肉模糊的震颤!口腔弥漫着铁锈和脓腥味,那是内脏挤压被血液反复冲刷后的残留。

视线缓慢地凝聚。

她没有立刻抬头。耳畔捕捉着风声,还有……门外?

死寂。

刘胖子和张头儿不在了。

一股冰冷微弱的力道艰难地驱动着脖子,转动僵硬的颅骨。头颅贴着冰冷的地面转动,摩擦着粗粝的砂石泥粒,带来针刺般的磨砺感。视线艰难地越过门槛,投向院落门口。

天色比之前亮了些,清晨带着雾气般的灰蒙蒙色调。院门口那片泥泞地上,空无一人。昨夜跪着的位置,只余下两滩被踩踏得一团糟乱的泥浆印子和一小摊早已凝固成深褐色的、疑似血液或呕吐物的污迹。

跑了?真去赎簪了?还是……卷了银子跑了?

冰冷的算计在神经被剧痛撕扯的间隙里快速翻腾。五两银子的抽水……刘胖子给足“诚意”,只拿走了五两?三百两……绝大部分还在缸底泥灰里……

就在这时,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融入清晨冷风的金属摩擦声,从门槛内侧靠近她头部的地方传来。

景云岫眼球缓缓下移。

一截断裂成三寸来长的银簪子,静静躺在她脸颊旁冰冷的地面上。簪体纤细扭曲,色泽在昏暗光线下也难掩其黯淡磨损,簪尾歪斜粗糙,正是那枚被刘胖子临走前“赎”回来、并按照约定抛回柴房门内的银簪!

景云岫冰冷死寂的眼底,第一次浮现出一丝明确的、如同幽潭冰裂般的波动。一丝……计划达成的寒芒?抑或是……某种更深的幽暗?

她的左手艰难地从冰冷的泥地上抬起。手臂沉重如灌铅,仿佛抬起这条手臂就耗尽了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那只沾满了昨夜泥污、血痕、铜绿锈迹的手掌,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却又冰冷绝情的矛盾姿态,极其缓慢地探向那枚躺在冰冷尘土中的银簪。

指尖终于触及。

冰凉的金属触感沿着指腹传导。那是……属于她的东西?一个念头如同浮光掠影般划过:原主被当掉的“家当”?唯一值得被那老太婆念念不忘并珍视的“平安”念想?

念头只存在了一瞬。如同投入无底寒潭的石子,未曾掀起半点涟漪。

手掌毫不犹豫地翻转,屈指,一把将那截冰凉的银簪死死攥入掌心!簪尾粗糙的断面狠狠硌进掌心的嫩肉里,带来熟悉的、微不足道的锐痛!

成了!

一股无形的、难以言喻的冰冷畅快感,如同淬毒的冰流瞬间贯通了残破的躯体!连脊椎深处的剧痛似乎都在这一刻被这强烈的掌控感短暂压制!

她成功了!用命博回来的第一步!银子在握!簪子归位!

静思殿!玲珑阁!精神力!金砂!

玉扣还在掌心跳动!就在那截冰冷的银簪下方!

几乎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冲动!在握着这冰冷金属和玉扣的瞬间,一股从未有过的、异常澎湃而纯粹的精神感应,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从掌心炸开!这股力量远超以往任何一次!

仿佛……这两件器物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只为彼此所知的羁绊!

嗡!

这一次空间撕扯灵魂的剧痛似乎都被某种强大的锚定力量短暂屏蔽!冰冷的混沌灰雾刹那间迎面砸来!意识被一股庞然巨力猛地拽向那片冰冷、光滑、散发着亘古寒气的灰色镜面!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迅捷!更稳固!

景云岫感觉自己如同一颗被精准投射的子弹,呼啸着穿过粘稠的时空阻隔!没有晕眩!没有迷失!意识核心瞬间被拖拽着,“咚”地一声巨响(灵魂层面),狠狠砸落在冰原平台的边缘!

冷!刺透灵魂的至寒!

但这一次,她没有被死死冻结!没有被那恐怖的吸摄力量禁锢!巨大的冰面平台在灵魂感知中异常稳固!虽然那股来自镜面下方的、仿佛要碾碎一切的寒意依旧在冲击着意识,却无法像上次那样瞬间将她彻底吸摄拓印在表面!

意识核心死死附着在冰冷的镜面边缘,她甚至能“感觉”到脚下这片冰原的滑腻与坚实!

位置极佳!

距离那本残破的古卷——她的金砂之源!仅仅丈许之遥!

贪婪!力量!拿到它!

念头如电!她凝聚起的全部精神触角,不再像上次那般如同薄霜冻出的冰棱般脆弱无形!这一次,在玉扣与银簪双重力量的激荡下,她的精神触角竟凝出了肉眼(意识层面的视感)可见的、半透明的、如同实质水晶棱柱般的尖锋!

冰晶棱刺撕裂意识层面的寒冷,带着一往无前、不破不还的决绝气势,朝着那本触手可及的残破古卷狠狠刺去!

近了!更近了!距离书卷的边缘枯黄纸张甚至不足……寸!

就在那水晶般锋锐的精神棱刺即将洞穿残页卷起的边缘、将其挑飞、彻底纳入精神包裹的千钧一发之际!

嗡——!!!

静思殿!那扇紧闭的、流淌着暗红血光的巨大殿门之上!那块沉凝万古的玉匾——“静思殿”三个古篆大字,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亮光芒!

不是一丝微光!而是如同沉寂万古的死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喷吐出的岩浆洪流!磅礴如星河倾泻的法则力量,带着冰冷到冻结时空的秩序威压,如同神灵的无情目光扫视而过!轰然降临在整片混沌空间!

咔嚓——!!!

景云岫那由精神凝聚成的、前所未有的水晶棱刺,在这毁天灭地的法则洪流面前,甚至连一秒都没能支撑住!

清脆无比的炸裂声在意识层面轰然炸响!凝实的水晶棱刺瞬间被法则光芒撕扯成漫天碎裂的精神流萤!

“噗——!”

柴房里,景云岫的头颅猛地向上扬起!一大口滚烫粘稠、几乎不含泡沫的、呈现浓酱油膏状的深褐色血块,如同被高压强行挤出般,从喉咙深处狂喷而出!直直喷溅上冰冷低矮的屋顶!

血块撞在粗糙的草泥顶面,发出沉闷粘腻的声响!

反噬!

比任何一次都更加狂暴凶戾!如同被亿万根烧红的钢钎贯穿了天灵盖!每一根神经都在法则之力的碾压下尖叫着爆裂!意识瞬间被击穿出无数空洞!剧痛完全覆盖了感知!

视野彻底陷入一片纯粹的、绝望的黑暗!

甚至连身体的痛苦都暂时被屏蔽!只有意识在混乱无序的能量乱流中疯狂燃烧!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湮灭!

失败……怎么可能?

最后一丝不甘的念头只持续了万分之一秒。意识如同断电的灯塔,彻底熄灭。

景云岫紧握着银簪和玉扣的手无力松开,银簪跌落在地面冰冷的泥污里,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身体彻底瘫软在血污中,不再动弹。

死寂。

冰冷的灰雾在意识沉沦的尽头无声翻涌。

一点极其微弱、几乎融入混沌本色的暗沉光华,在景云岫意识核心被法则碾碎、却尚未彻底熄灭的最后一点星火上,骤然闪现!

是静思殿门外那冰冷的镜面平台上,在那本无人看顾的旧书卷上方,一道极其模糊黯淡的墨痕般的投影,正在灰雾的侵蚀中艰难、无声地……凝聚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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