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寒意初显。惊鸿苑内,却是一派与季节不符的灼热气象。
《白蛇传》引发的热潮尚未退去,“百家言”专栏的激烈论战又将《京城娱闻报》的销量推至新高。街头巷尾,茶楼酒肆,处处可见争得面红耳赤的读书人,甚至不乏蒙着面纱的闺秀参与其中,声音虽低,言辞却日渐犀利。一种前所未有的、躁动不安的思想激流,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冲刷着旧有的观念堤坝。
惊鸿苑本身,更成了风暴的中心。求学者、合作者、刺探者、乃至纯粹看热闹的人流,每日将苑门围得水泄不通。“星火学堂”不得不增设夜班,依旧人满为患。工坊内,工匠们日夜赶工,敲打声、研磨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硝石与各种奇异油料混合的气味。一种紧张而兴奋的氛围笼罩着这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急速孕育、膨胀,即将破壳而出。
景云岫坐镇听涛阁,面色是一贯的苍白冷静,处理着雪片般飞来的事务。扩建学堂的图纸、巡演团的路线规划、新剧《女驸马》的排练进度、工坊送来的新式机关测试报告、以及“风信组”从各处搜集来的、或有用或离奇的讯息…所有信息在她手中流转、决策、发出,条理清晰,不见丝毫紊乱。
唯有在无人之时,她才会偶尔停下笔,目光投向窗外,落向皇宫西北角那片被高墙隔绝的、日益沉寂却也日益令人不安的区域——静思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日益冰凉的玄铁令牌,以及…那几块来自太后香囊、散发着不祥波动的漆黑碎块。
冬至将至。《星轨秘要》与兽皮卷轴中破译出的信息,如同悬顶之剑,令她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那所谓的“星轨涡旋”、“核心活跃期”,究竟会带来什么?那短暂的“门之轨迹”又是否会显现?而归途…那一丝渺茫的希望,是否真的存在?
她需要更多信息,更需要…力量。
“夫人,”孙有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罕见的焦虑,“国子监刘祭酒联合了翰林院几位老学士,还有…几位宗室王爷,一同上书摄政王,言辞激烈,说咱们的‘百家言’专栏煽动民乱、败坏士风,要求朝廷即刻查封报纸,严惩…严惩夫人您。”
景云岫目光未动,声音平淡:“王爷那边如何回应?”
“王爷…王爷将奏章留中了。”孙有福低声道,“但…但也没驳斥。如今外面传言纷纷,说王爷态度暧昧,怕是…怕是顶不住压力了。”
慕容玄在犹豫?还是在…借势施压?景云岫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合作从未牢固,彼此利用罢了。
“不必理会。”她道,“下一期报纸,加印。将‘寒梅’那篇《女辩》置于头版,再加一篇《礼问》,直指‘三从四德’之本源,邀天下士子共论。他们越压,火就烧得越旺。”
孙有福吸了口凉气:“夫人,这…这会不会太…”
“照做。”景云岫打断他,“另外,让巡演团准备提前出发,第一站,就定在刘祭酒老家所在的清河县。我要让那里的百姓,先听听‘东陵之声’。”
孙有福看着景云岫冰冷侧脸,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下。这是一步险棋,一步将矛盾彻底激化、毫无转圜余地的狠棋!但他莫名相信,眼前这位女子,能再次创造奇迹。
孙有福刚走,宋青阳便快步进来,脸上带着压抑的兴奋与紧张:“夫人,成了!‘闪光筒’和‘惊雷子’的样品做出来了!效果…效果惊人!”
景云岫眸光微亮:“去看看。”
格物院深处,一间守卫森严的密室内。老工匠献宝般捧出两件器物。
一件形似短笛,通体黝黑,以精钢与某种特制琉璃制成,结构精密,尾部有一个小巧的机括。
另一件则如婴儿拳头大小的铁壳圆球,表面有细密气孔,掂量颇重。
“请夫人试看。”老工匠将“闪光筒”对准远处一块蒙着黑布的木板,拇指轻轻一拨机括!
咔嗒!嗡——!
没有巨响,只有一声极轻微的机簧振动声,随即一道炽烈到无法形容的白色强光骤然爆发,瞬间吞噬了整个密室!那光芒并非持续,而是极其短暂的一闪,却亮得让人瞬间眼前一片惨白,视觉彻底丧失,脑中嗡鸣不止!
数息之后,视力才缓缓恢复。众人无不骇然变色,心有余悸。若在夜间猝然遭遇此物,后果不堪设想!
“好!”景云岫点头,眼中终于露出一丝满意。这效果,远超预期。
接着试验“惊雷子”。老工匠将其用力投掷向密室角落一个装满沙土的木箱。
嗤…轰!!
铁球落地,先是一阵急促的、令人牙酸的嗤嗤声,随即猛地爆开!并非巨响,而是一种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轰鸣,震得人胸腔发闷,耳膜刺痛!同时,大量刺鼻的、带着麻痹效果的灰白色浓烟汹涌而出,瞬间笼罩了角落!
“烟雾能持续十息,吸入少许便会呛咳不止,目不能视。”老工匠激动地介绍。
“威力可控吗?”景云岫问。
“可调整装药量,烟雾浓度和声响皆可调。若要…若要杀伤,也可填入铁蒺藜。”老工匠压低声音。
景云岫沉默片刻:“先做非杀伤性的。这两种,各赶制五十件,优先配给巡演团核心护卫与‘风信组’。”
“是!”
有了这些东西,她的人在外行走,便多了几分底气。
接下来的日子,惊鸿苑如同一架上紧了发条的战争机器,高速运转。巡演团带着改良后的光影箱和新式“道具”,在一片争议与瞩目中,悄然离京。新剧《女驸马》加紧排演,柳如烟挑梁主演,唱腔身段愈发精湛,更难得的是,她将剧中那位代夫应试、金榜题名的奇女子演得入木三分,仿佛本色出演。
而“百家言”的论战,果然在景云岫的有意推动下,愈演愈烈。支持与反对的声音如同两股洪流,在报纸上、在街头激烈碰撞,甚至引发了数次小规模的学子斗殴。朝廷的压力与日俱增,慕容玄却依旧保持着沉默,仿佛在冷眼旁观这场他亲手纵容的烈火会烧向何方。
景云岫则利用慕容玄的令牌,数次潜入文渊阁“稗海秘藏”,冒着风险,艰难地破译着更多“星轨文”碎片。收获颇丰,却也触目惊心。
零星的记载拼凑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轮廓:静思殿内的“混沌核心”并非自然形成,极可能是前朝皇室在一次疯狂的“通天”仪式中,意外引来的“天外恶物”,其力能侵蚀现实,扭曲心智。历代皇室皆以秘法与其共生,借其力巩固统治,却也受其反噬,不得善终者比比皆是。而每一次“星轨涡旋”到来,“核心”活跃度达到顶峰时,便是其力量最易失控、也最…容易被“引导”的时刻。
“引导”…这个词让景云岫心生寒意。是谁在引导?目的为何?
她还发现了一些关于“钥匙”碎片的隐晦描述,似乎与前朝某种邪恶的祭祀法器有关,能放大并定向“核心”的力量。太后的香囊碎片,恐怕只是其中之一。
这一日,她从文渊阁返回时,夜色已深。马车行至离惊鸿苑不远的一条僻静巷口时,车速骤然放缓。
“夫人…”车夫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
景云岫掀开车帘一角。只见巷口阴影处,无声无息地立着十余道身影。他们并未蒙面,皆作寻常百姓打扮,但身形挺拔,眼神锐利如鹰,站姿步伐带着明显的军旅痕迹,气息沉凝,将巷口去路堵得严严实实。与那夜在格物院屋顶交手的那名军旅风黑影,气息同源!
来了!慕容玄的人?还是…其他势力?
景云岫目光一冷,指尖已扣住一枚“闪光筒”。
为首一名中年汉子踏前一步,拱手一礼,声音低沉却清晰:“可是玲珑夫人车驾?在下奉主人之命,在此等候多时,请夫人移步一叙。”
“主人是谁?”景云岫声音透过车帘传出,冰冷无波。
“夫人见了便知。”汉子不卑不亢,“主人言道,事关冬至之夜,及…夫人心中所求之路。”
景云岫瞳孔骤然收缩!
冬至之夜!归途之路!
对方竟已知晓至此?!是慕容玄透露?还是…对方势力远超想象?
她沉默片刻,脑中飞速权衡。对方人多势众,且显然有备而来,硬闯不明智。而“冬至”与“归途”这两个词,对她诱惑太大。
“带路。”她收起“闪光筒”,淡然道。
马车在那十余人的“护送”下,转入另一条更幽深的巷道,最终停在一处毫不起眼的民居后院。
景云岫下车,在那中年汉子的引领下,走入一间灯火通明的静室。
室内陈设简单,唯有一桌两椅。桌旁,一人背对门口,负手而立,正望着墙上悬挂的一幅残破的…星图?
听到脚步声,那人缓缓转过身。
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饶是景云岫心志坚毅,也不由得微微一怔。
并非想象中哪位权贵重臣,亦非慕容玄。
那是一位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儒衫,眼神却温润深邃,仿佛能洞悉人心,又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疲惫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睿智。
景云岫从未见过此人,但对方身上那股沉静如渊、却又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气质,让她瞬间警惕到了极点。
老者微微一笑,目光落在景云岫身上,仿佛早已认识她多年。
“玲珑夫人,老夫…等你很久了。”他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或许,你更听说过老夫另一个名字…”
他轻轻吐出几个字。
景云岫眼中猛地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锐芒!
那个名字…她在那卷得自地下拱门的兽皮卷轴末尾,一处极其隐晦的落款处见过!
他是…早已“病故”多年的…前朝钦天监监正,也是…那卷《星轨秘要》最初的编纂者之一?!
他竟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