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临窗的卡座,阳光透过竹帘筛下斑驳的光影。程小雨面前的咖啡早已凉透,杯沿留下淡淡的唇印。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录音笔冰凉的金属外壳,眼神锐利如刀,紧盯着对面那个沉默如山岳的男人。
“五个点?这也太黑了吧!” 她猛地一拍桌子!力道之大,震得桌上的骨瓷杯碟叮当作响,那支小巧的录音笔更是被震得弹跳起来,险险地悬在咖啡杯边缘,摇摇欲坠!程小雨胸口剧烈起伏,白皙的脸颊因愤怒而染上一层薄红,那双总是充满探究精神的眼眸此刻燃烧着难以置信的怒火,“二百五十万!他们怎么敢?!这跟明抢有什么区别?!”
鲁智深几乎是下意识地出手!一只蒲扇般、布满厚茧和细微伤痕的大手,如同闪电般探出,稳稳地按住了程小雨即将滑落录音笔的手腕!那手腕纤细、微凉,皮肤细腻得与他粗糙的掌心形成鲜明对比。肌肤相触的瞬间,一股奇异的电流感同时击中两人!程小雨像被烫到般猛地一颤,惊愕地抬眼看向鲁智深。鲁智深也仿佛被自己的动作惊到,那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慌乱,如同平静湖面投入石子激起的涟漪。他像触电般猛地缩回手,那粗糙的指腹仿佛还残留着对方手腕细腻的触感,一股莫名的燥热感从掌心蔓延开来。
“小声点……” 鲁智深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目光快速扫过周围被惊动、投来好奇目光的茶客。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廉价绿茶,猛灌了一大口,试图压下心头那股翻腾的燥热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
程小雨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捋了捋耳畔被激动弄乱的短发,职业记者的铠甲重新披挂上身。她直视着鲁智深那双此刻显得有些躲闪、甚至带着一丝疲惫和迷茫的眼睛,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你打算怎么办?”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鲁智深的心上。
鲁智深避开了她的目光,低头凝视着杯中沉浮的廉价茶叶梗。那浑浊的茶汤,映照着他此刻同样浑浊的心绪。沉默如同厚重的帷幕,笼罩在两人之间。过了许久,他才艰难地开口,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我……还没想好……”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粗糙的杯壁,“公司里……两百多号人……都指着这份工吃饭……拖家带口……我……” 后面的话,如同被巨石堵住,再也说不出口。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仿佛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王老憨布满皱纹却充满信任的脸,技术员小刘熬夜画图时布满血丝的眼睛,还有那些在工地上挥汗如雨、喊着“鲁哥”的工人们……他们的生计,他们的希望,都系在他一念之间!这比当年在梁山上面对千军万马还要沉重!
“鲁智深!” 程小雨突然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刺破了鲁智深沉重的思绪。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的东西都照出来:“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当一名调查记者吗?”
没等鲁智深回答,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平静,却蕴含着惊涛骇浪:
“我爸爸……他以前也是个包工头。一个老实巴交、只想凭手艺吃饭的人。” 她的眼神飘向窗外,仿佛穿越了时空,“十年前,一个市政项目招标。有人找到他,要五个点,保他中标。他拒绝了……他觉得,盖房子是良心活,不该沾这种脏钱。”
程小雨的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弧度,那弧度里藏着刻骨的痛:“结果呢?他们设了个局……用一批劣质钢筋替换了他工地上合格的材料,然后‘恰好’被查出来……我爸百口莫辩……最后……进去了……十年。”
她猛地转回头,目光重新锁定鲁智深,那双清澈的眼眸此刻燃烧着熊熊火焰,那火焰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悲壮的信念:
“他出来的时候……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但他从来没后悔过当初那个决定!他跟我说:‘小雨,钱没了可以再挣,良心黑了……就再也洗不白了!’”
程小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震撼灵魂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钉,狠狠钉进鲁智深的耳膜,直抵心脏最深处:
“鲁智深!商业上的成功,永远!永远!不应该以灵魂的堕落为代价!!!”
“灵魂的堕落……”
这五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在鲁智深脑海中轰然炸响!
前世的一幕幕如同被狂风掀开的画卷,瞬间在眼前清晰浮现!
镇关西! 那欺男霸女、鱼肉乡里的恶霸!他三拳打死镇关西时,心中是何等快意!何等豪迈!何曾想过半分妥协?!
野猪林! 那黑云压城、杀机四伏的险境!他孤身一人,禅杖横扫,救下林冲时,心中是何等义无反顾!何曾有过一丝畏惧?!
梁山聚义厅! “替天行道”的大旗猎猎作响!兄弟们歃血为盟,誓言铲除世间不平!那份热血,那份傲骨,那份宁折不弯的豪情……
再看看现在的自己?!为了五斗米,为了所谓的“公司生存”,竟然在考虑向赵总、苏局之流低头?!考虑用那沾满污秽的二百五十万,去换取一个肮脏的工程?!这岂不是与当年自己亲手铲除的那些贪官污吏、恶霸豪强同流合污?!
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和自我厌恶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颤抖!那曾经支撑他顶天立地的脊梁骨,仿佛正被无形的重锤狠狠敲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内心的煎熬!
“……谢谢。”
良久,鲁智深缓缓抬起头。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海面。没有慷慨激昂,没有拍案而起。但那平静之下,却蕴含着一种破釜沉舟、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斑驳的光影中投下长长的影子。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深深地看了程小雨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感激,有震动,有决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他默默走到柜台,结清了那两杯几乎没动过的茶水钱,硬币落在木制托盘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声响。
转身,推开茶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大步走入外面喧嚣的街道。
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心中却已一片澄澈,再无半分迷茫: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