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陆铮那双深邃的眼,里面没有半分玩笑。
是啊。
一块小小的辣酱,就已经让周家父子和赵家派来的“疯狗”不择手段。
那这样一份打开就能吃的肉食,一份足以改变无数人出行、工作方式的“方便菜”,其中蕴含的利润和价值,又会是辣酱的多少倍?
这已经不是一块肥肉了。
这是一座金山。
而她,就抱着这座金山,站在了悬崖边上。
刚刚升起的万丈豪情,被这一句话浇得透心凉。
但那股凉意,也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来就来吧。”
姜晓荷扯了扯嘴角,将那包五香卤牛肉重新包好,脸上的表情恢复了惯有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冷冽的战意。
“我倒要看看,来的会是什么样的豺狼。”
……
深夜。
窗外虫鸣阵阵,屋内的煤油灯跳动着昏黄的光。
一阵极轻、极有规律的敲门声响起。
三长两短。
是小五的暗号。
陆铮起身开了门,小五闪身进来,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甚至没顾得上跟姜晓荷打招呼,就压低了声音,急促地对陆铮说:“头儿,京城来的消息。”
“赵家知道‘疯狗’折在这儿了。”
陆铮的眼神一凛,屋内的空气仿佛都瞬间凝固。
小五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他们……又派人来了。”
“这次来的人,叫石万山。”
听到这个名字,陆铮的瞳孔猛地一缩。
“石佛?”
“是。”小五的额角冒出了细汗,“就是他。赵家的‘白手套’,专门处理那些见不得光,但又必须摆在台面上的事。”
姜晓荷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白手套?
这个词她懂。
就是专门为资本家干脏活,又能把一切都粉饰得干干净净的人。
陆铮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疑惑,转过头,声音低沉地解释道:“疯狗那种人,是赵家的爪牙,只懂得用暴力。”
“但这个石万山不一样。”
“他不用拳头,他用笔,用文件,用政策,用你所有想象不到的‘规矩’。”
“他能笑着跟你握手,转头就用一份合法的报告,让你倾家荡产,万劫不复。”
“他杀人,不见血。”
“对付他,比对付十个疯狗都难。”
姜晓荷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明白了。
疯狗是打手,简单粗暴,只要你比他更硬,就能把他打回去。
而这个石佛,是用脑子来攻击的,还是那种带着“合法”光环的持续性伤害。
他会像一条毒蛇,无声无息地缠上来,用最“合情合理”的方式,一点点收紧,直到将你活活绞杀。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有煤油灯的火苗在“毕剥”作响。
许久,姜晓荷忽然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冷笑。
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清晰。
陆铮和小五都同时看向她。
只见她慢慢抬起头,那双在灯火下熠熠生辉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的恐惧,反而燃着一簇比灯火更亮的火焰。
“白手套?”
她慢条斯理地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是想把我的厂子,也当成脏东西,一套了之吗?”
她站起身,走到陆铮身边,迎着他深沉的目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他懂规矩,我就让他看看,在这儿,到底谁,才是制定规矩的人!”
陆铮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桀骜和生机。
那是一种他从未在任何一个女人,甚至很多男人身上看到过的光芒。
仿佛再大的风浪,都无法将她扑灭,只会让她的火焰,燃烧得更旺。
他眼底的寒冰,似乎被这簇火苗融化了一角。
他伸出手,握住了她有些冰凉的手指。
“好。”
只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
第二天。
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在无数村民惊奇的目光中,缓缓停在了姜记辣酱厂的门口。
这年头,村里能见到军用卡车已经很稀罕了。
这种只有在电影里才能看到,属于“大官”的黑色小轿车,更是让整个红星公社都炸开了锅。
正在院子里晾晒辣椒的工人们,全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车门打开。
先下来的是县里主管工业的李副县长。
他满面红光,小跑着绕到另一侧,亲自拉开了后座的车门,那姿态,恭敬得近乎谄媚。
姜晓荷和陆铮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对视了一眼。
来了。
只见李副县长点头哈腰地,从车里请出了一个中年男人。
那人约莫四十多岁,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蓝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斯文儒雅,更像是一位大学教授,而非满身油污的工厂干部。
他就是石万山。
姜晓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心里暗暗将他与陆铮的描述对应起来。
果然,人不可貌相。
这样一个人,谁能想到他是赵家最阴狠的一条狗。
李副县长领着石万山,在一众干部和村民的簇拥下,走进了辣酱厂的院子。
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办公室门口的姜晓荷,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哎呀!晓荷同志!我给你介绍一位贵客!”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刻意的热情,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请来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他侧过身,将身后的石万山让了出来。
“这位,是省城‘红旗食品总厂’的副厂长,石万山同志!”
“石厂长听说了你们姜记辣酱厂的先进事迹,对你们的创业精神大加赞赏,这次是特地从省城赶来,想要考察学习,希望能帮扶你们一把啊!”
红旗食品总厂!
人群中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
那可是省里最大、最出名的国营食品厂!
他们的厂长,居然亲自跑到这个小山村来“帮扶”?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石万山的身上,充满了敬畏和好奇。
石万山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脸上露出温和可亲的笑容。
他向前一步,朝着姜晓荷伸出了手。
“姜厂长,久仰大名。”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让人听着很舒服。
“我这次,是代表组织而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淳朴又好奇的脸,笑容愈发真诚。
“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将‘姜记’做大做强,成为咱们省,乃至全国的标杆!”
他的话掷地有声,充满了鼓舞人心的力量。
周围的工人和村民们,听得热血沸腾,看向他的眼神更加崇敬。
只有姜晓荷。
她静静地看着那只伸到自己面前的手。
那只手保养得很好,干净,修长,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然后,她的目光缓缓上移,对上了他镜片后的双眼。
他是在笑着。
可那笑意,却丝毫没有抵达眼底。
他的眼睛,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无波,却又藏着能将人吞噬的寒意。
那不是一双活人的眼睛。
那是一双石佛的眼睛。
冰冷,坚硬,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一股凉气,顺着姜晓荷的脊椎,悄然爬上。
但她的脸上,却慢慢绽开一个同样灿烂的笑容。
姜晓荷盯着那只悬在半空的手,迟疑了不到一秒。
她伸出手,握住了。
“石厂长客气了,您大老远从省城过来,我们这小地方怕是招待不周。”